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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該要排除萬難來的,這是老闆期待已久的慶祝。你跟老闆和他,一起慶祝的時刻。」

「還有你,我的小叮噹格拉斯。」

伊莉絲抬起頭來望著他。

格拉斯是台裔美國人,戰爭孤兒。

十五年前以美國為首發動的阿富汗戰爭,是當時美國宣稱對塔利班和蓋達組織所造成的九一一事件,必須展開回應的復仇行動。

而格拉斯的父親就是死在那次的復仇行動中,那時美軍剛好拿下了喀布爾,十萬大軍正準備光榮進駐到阿富汗的首都。他是攻下喀布爾的重大功臣,也是當地武裝份子的頭號目標。更是軍中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主要負責射擊敵軍首腦,使群龍無首自亂陣腳讓美軍有機會直搗黃龍一舉突破的幕後推手。當時享負盛名的黃金狙擊手。

然而,一顆星卻在他最閃亮的時刻殞落……

激戰後滿目瘡痍的公園塵土飛揚,不見綠意。公園一頭是由一群組成年齡不到十歲的當地小男孩,在刺眼的陽光底下,形成一個圓圈圍繞著足球互踢。在公園的另一頭則是父親他們那隊的成員,正歡慶著戰後和平的喜悅。

他們高舉著香檳,感謝上帝的恩賜──使得他們全員一切安好。

在光彩奪目的耀眼之中,彼此玩鬧和享受著──似乎像是他們才能感受到的尊貴榮耀。金黃色的香檳在艷陽照射下四處噴出感恩的光輝。而與當地一片哀戚的氣氛互相襯映之下,顯得格外諷刺。對於戰後平安活著的人來說,這樣單純美好的畫面可以感受到更加深刻的珍貴。贏家歡樂輸家愁。

突然一顆破舊足球滾到父親腳邊,打斷了他與隊友的對話。走向他面前的是一名更年幼的男童,距離父親不到三十米左右,他帶著燦爛的微笑看了男童一眼,在他低頭正要將球踢還給他的瞬間,男童從鼓皺的口袋裡掏出左輪手槍射殺了他,掏槍加上射擊的時間約莫不到一秒鐘。

被撲倒的男童,開了數槍且槍槍命中在心臟位置。整個過程男童沒有猶豫,沒有眨眼,更沒有任何反應。似乎比較像是旁觀者觀看了一場與他無關的電影那樣。自殺式的神聖任務,在戰爭中並不少見。少見的只是在一個如此年幼的男童身上發生,不過他們不是一般的兒童。都是被組織訓練過的,打從一出生就已將自己獻給他們的首領他們的神。

沒有自己,只有任務。

而冷眼對準他們的是,在軍用悍馬車上架著萬夫莫敵的50機槍槍口,每分鐘能快速發射550發子彈。還有一旁停靠在牆壁的大量M4標準半自動衝鋒槍。在關鍵時刻全無用武之地。

對於死神猝不及防來到面前的時候,他也彷彿跟著那些機槍一樣,在觀看著別人的故事,沒有太多的掙扎。應聲倒地的他因心臟大量出血導致全身的陣陣抽動,不停地蹬著腳。嘴裡的鮮血不斷地湧出。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一直睜睜地盯著男童看,但沒有人能確切知道,當時的他對他是什麼想法什麼感受。有沒有後悔對男童的友善?沒有。不管生命可以重來幾次,他都還是一樣會選擇友善。這是他的本質。

又或許在那最後,他只是在快速地瀏覽自己的生命。燒錄自己的人生光碟──關於這一生的重大時刻──收穫和失去,智慧與不捨,喜悅及悲傷。準備全部帶回家鄉去,驕傲地給兒子收藏。

一名偉大的戰士──因為純真的男童而鬆懈了戒備。生命的結束,雖然不是按照他內心所期待的那樣──為了國家為了戰鬥為了生命而犧牲。但他終究是因為愛而離開。由於離開時心裡充滿了愛,所以溫暖。

他死的時候,格拉斯站在湖泊邊緣綠草如茵的草地上,三五斑鳩盤踞枝頭,皎潔明亮的月圓高掛在天空,倒映在清澈如鏡的湖面之中。一切如畫般的靜默安詳。而他斷氣的那一刻,一陣暖風吹向了格拉斯,經過不斷的簌簌聲,泛黃到剛好的楓葉片片緩緩落下。

落葉歸根。天地萬物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被告知訊息的那個時候,剛滿十五歲性情怪誕的他沒有哭。緘口不言,甚至沒有太多的情感展露,就跟他還在世時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以往他會為了尋求他的肯定,表現得積極聰明。在父親離開以後,選擇藏匿不出鬱悶過日一度引起社會關注──害怕是戰後的創傷症候群。的確他有。不過相對於敞開心胸交流的治療,他還是寧願選擇與沉默為伍。喜歡擁有在意外發生前一個人的安靜。

靜默是兩人之間最熟悉的相處之道,他父親常言:說話很沒有必要。實際行動,永遠比說話更重要更具建設性。

好比方說,他常叼根菸望著遠方的天空說道;「如果你知道些什麼,就應該直接去做。不是說得天花亂墜,告訴大家你有多會,實際上,你卻還在原地,而什麼也沒有實現。」

他與父親之間,好像除了教授與學習實地格鬥武裝知識以外,就只剩下談論如何保家衛國──他是一個典型的愛國軍人,常以能快速狙擊目標而自豪,認為自己是有任務的使者,發自真心嚮往透過戰爭帶來和平。

然而戰爭帶來的,卻是無止盡的人為災難,偌大的浩劫;狠狠地將人們所寄託的希望拋甩在看不見的未來,惶惶不可終日。最終再以人們無法負擔的天文數字,去重建戰後每一個家庭的生活,還有麻木迷失的人心。

或許有一天,我們應該學習如何獲得真正的和平,從每個人的內心開始。

與其透過學校教室與教科書的限制來學習,不如從實地實務身上汲取真正的精隨。這當然是那些在軍校裡按照常規以及千篇一律學習的學生,比不過格拉斯的原因。但他的成績會這麼的卓越突出,主要還是跟父親彪炳戰功的遺傳有較大的關連。先天的基因,加上後天環境的積極栽培。使得他好像不做個優秀的軍人都很難。

但不幸因為父親的關係,讓他對戰爭又愛又恨──他們流著相同的血液──沉默寡言且樸實無華的父子倆,皆因戰爭而有了生命,也因戰爭而失去生命。

最後,他也一樣選擇了離開。離開有著與父親共同回憶的生活,回到了母親的家鄉台灣。如果有人問起,他會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對於沒去過的家鄉,到底要用「去」還是「回」字。

 

轉眼間來到台灣已經好一陣子但一直精神憔悴,加上在美國的時候,已經不記得上次能好好地睡上一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不確定是因為剛到台灣還在調整時差,還是害怕那午夜夢迴的情景──總是撞見在戰爭中敗陣逃亡流離失所的父親,得來不易的相聚,卻經常結束於對方的厲聲喝斥;指責自己──背離家鄉,拋棄傳承軍人的使命。

然而,在一次緩緩移動的公車上,看著蛋黃色的夕陽沿著山丘間漸漸沉入了河面。他也跟著一起慢慢地陷入恍惚,有好一陣子沒有感受到安穩的睡眠了,他覺得好平靜。突然有股微微的意識──聽見了喇叭聲,也讓他意識到自己歪著頭正靠在某人的肩上,感到困窘羞愧地張開雙眼,接著不想打草驚蛇緩緩地抬起頭,動作慢到天真地以為什麼都沒改變一樣。

 

「醒了啊?」

「嗯,抱歉,謝謝!」他尷尬地小聲微微低著頭回應。

「那把你的口水處理一下好嗎?」女孩轉頭對著他晃一晃下巴示意自己的肩膀。

「天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抱歉!」他驚惶失措地趕緊擦了擦,但還是留下了漬印。兩人同時望著。

「知道你睡多久了嗎?我一上車還沒完全坐好位置,你就倒了下來。像是宣布我的刑期一樣,讓我動彈不得。」她搖了搖頭又說。「你大概就是那種人吧──你知道就很像機器,不論何時何地,一按就睡不按不醒?」

「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是真的很久沒好好睡了──」

「噢!嗯哼!所以你現在是在怪我把你吵醒了嗎?沒有讓你好好地一路睡到底?」伊莉絲的眼球微微上吊。

當她嗤之以鼻地仔細盯著格拉斯的眼睛看時,突然有點分不清楚這傢伙究竟是黑眼圈太深,還是天生就眼窩深邃。

「如果真的是很久沒睡了,那他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吧?我還這麼苛責人,好像又有點不太近人情──」她將頭轉向前方低聲喃喃著。

「妳說什麼?」他努力嘗試著想聽清楚,而輕輕靠近她一點。但又刻意保持著適當的安全距離。「可以大聲點嗎?我聽不見。」

「如果本身已經萬念俱灰了──再加上我這股寒風刺骨的打擊,會不會就順勢成為壓垮他的最後稻草?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我有沒有可能是最後一個有機會可以救他的人?」

完全沒有反應的她,持續以耳語自我反省了一番且感到愧疚。

「可以請妳把外套脫給我嗎?我會負責幫妳清洗乾淨的。」他還是一臉愧疚地看著她。

「對了我叫伊莉絲。你叫什麼名字,你家住哪裡啊?」她突然轉頭綻放燦爛的神情活力充沛地面對模樣緊繃的他。

就在他準備下車時,找不到自己的皮夾。一直精神恍惚的他,由於出門是步行到達目的地的,無法確定是什麼時候掉了皮夾還是根本沒帶出門。而與被下車緊迫相逼的焦慮感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在她眼前更加的窘迫赤裸不舒服。拼命地翻找身上任何可能之處。

於是在她拿出他的車費到他的胸前,淺淺一笑要他不用擔心時,又升起一陣反胃的噁心感。這段時間是他人生到現在,出糗次數最多也最有效率的時刻了。他認真誠懇地凝視她的雙眼說,他一定會報答她。她說她相信他。

他跟她要了聯絡方式,接著急迫地下了車。車門闔上繼續往前駛進。

一轉頭,他對她跟著下車感到充滿錯愕,但她只是輕輕帶過表示自己也剛好到站,不是因為他。接下來她一路在後緊緊跟著,不敢鬆懈大意,就怕他真的是想要「回家」了。

最後,兩人陸續走到了一間看似不起眼卻充滿溫馨的小民宿門口。

說它小是因為──它只有六間房:兩間單人房,兩間雙人房,兩間四人房。總共也只能容納十四個房客。這就是台灣人簡單知足的特色──小而擠,但卻有滿溢的人情味。

他揮了揮手,告訴她到了。她走近一看,換她滿臉吃驚地進了他的住所,接受他的招待。他站在洗手台前一邊洗著沾了口水的外套,一邊述說著他自己。

雖然所拿到的國家慰問金與其他相關的補助金,足夠讓他在台灣的鄉村生活裡過點簡單樸實的日子,不愁吃穿。但父親說過,每個人都應該要自食其力為自己的人生承擔起責任。而這裡是他剛從美國來台下榻的民宿。當時恰巧在徵人,他也沒什麼多想,順勢就住下來工作。

「就當作是工作換宿囉。」洗完了外套,走向陽台。

因為最近的天氣陰鬱,他對她承諾等晾乾後會立刻送還回去。就在他晾好外套以後,突然也發現了自己的皮夾放在隔壁外套的暗袋裡。而他今天正好忘了穿外套出門。他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她,她想找他錢,他說這是她應得的。

他在送她往回程路上的夜裡,發生了點意外。他的迅速飛身救命,為伊莉絲閃過一台高速酒駕的小貨車。感覺像是被死亡天使翅膀掃過仍驚魂未定的她,面對有著非普通靈敏的覺察力加上一流矯健身手的他。開始感到更加的好奇──

一個來自美國的年輕學子不在美國繼續升學,選擇隻身來台住在民宿裡工作。

當伊莉絲與沃爾討論之後,希望能借重他的能力來協助幫手,他起初猶豫了一下,因為這份工作沒有明確的內容。起初比較像是書僮,與伊莉絲一起看書,他一直都深愛閱讀,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們常一起閱讀,他喜歡那樣的時光。這是很吸引他的一大部分──有人花錢請你看書,大概就是那個意思。

雖然他比伊莉絲小兩三歲,但他的眼光獨到以及思維客觀,又不失感性的貼近人心,或是該說──只貼近她心。使得她很習慣與他膩在一起。畢竟學生時代圍繞在她身邊的同學們都顯得膚淺庸俗:話題不是誰喜歡誰,誰甩了誰;就是誰不是真的喜歡誰,只是誰利用了誰;或是誰又在追什麼劇,誰又去追了什麼星。而她向來不感興趣,也不想成為裡面誰的誰。

兩人這樣風和日麗的相處,卻因為一次的選舉意外給打斷了。也打斷了她對他的習慣,對他的依賴。

意外的當時,沃爾忙著輔選要競選連任的大哥,而在拜票的混亂車陣中遇到槍襲。為了安全起見,格拉斯被派去作了沃爾的貼身侍衛,直到選舉結束。富爾仍舊順利高票當選。

但這也是台灣選舉史上首次發生的意外,震驚了全球。台灣的民主一直是得來不易,每一次所破立創建的民選都是前人用生命去努力抗爭換來的。希望能喚起更多人對公共事務的參與。

「這世界不會被那些作惡多端的人毀滅,而是冷眼旁觀、選擇保持緘默的人。」──愛因斯坦。

或許那一槍就是幫忙喚醒人們對民主的關心,對自我與國家關係以及認同感盡一份心力。

而在另一頭與他分隔兩處的伊莉絲,由於工作的關係早已讓她闖進了另一個人的人生。也讓他們從此寫進了彼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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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alancelu5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