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lancelu

5

「你在想什麼——」伊莉絲看著他發問。

「我想作心理醫生」

「我還以為你在準備考公務員」

「那是我媽的理想目標——好像現代人只要還有呼吸的，通通都應該要去考。一副跟工廠的生產線一樣。」

她彷彿在大笑後才聽見了什麼關鍵，「等等——你剛是說心理醫生嗎？我有聽錯嗎？不會吧——你是認真的嗎？為什麼——」

「因為我有病——」

她再次被他的跳躍思考與答覆逗得噗哧一聲，突然全身僵直發現——如果這不是笑話呢？會不會顯得太沒有禮貌不懂得尊重人，打擊人自信。

更重要的是，如果因此他把自己設定為拒絕往來戶，該怎麼辦——

「不會，我不會這麼想。」看著伊莉絲像是把自己的爆笑慾望給活生生吞嚥下去時。他先打了一劑強心針。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她一臉懷疑又侷促不安地回著。

「不確定知道，但我只是猜測——你有可能會在想什麼，然後直接給你回應。」

「我不會覺得你沒有禮貌，就這樣。」

一直太在乎別人的感受，結果卻遺忘了自己的。有時候覺得禮貌很像是一種被濫用的工具——討好他人的工具。

為了形塑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好形象，希望他人能夠如何地看待自己；又或者，我希望我這麽對待你的同時，請你記得將來也要這麽回報於我。

「我不需要這些多餘的禮貌。我希望的是彼此真誠的尊重，這就夠了。」

他像在布道般地說著自己的歪理，他對於世俗人的習慣總是有自己的一套見解。想當然，她很樂意甚至是興奮地接受這一套——有人喜歡自己表現出本來的樣子。不要浪費時間在認識膚淺的假面上，真實地表達個性風格。

合則來，不合則去——喜歡就搭上線，不喜歡就平行線。照這樣看來，真實作自己；不因外在而謊造自己——比較接近他要的禮貌。

只要彼此尊重坦誠以對就好。不真實做自己好像都有點對不住他。反正這本來也是她所嚮往的風格，畢竟她身上可是流著母親的藝術血液——忠實地呈現原始的樣貌。

「你唐三藏喔，話還真多」她放寬心愉悅地看著他，他躺在木製的藤椅上，很是滿意地上彎了嘴角。

他嚐著加奶不加糖的白咖啡，伴著雨後沾滿春露的花草清香，聽著音樂，品著剛放進嘴裡正一點一滴融化的黑巧克力，眼光和想像，則隨流雲四處流浪。他往天空伸出細長的左手打算確認時間，發現手腕上與他相濡以沫的手錶不見蹤影。

看也沒看地問了盤坐在一旁畫畫的妮芙，想知道現在的時間。她聽見後，征了一下抬起頭來望向他。他彷彿感受到了什麼——眉頭一皺眼皮大開，他立刻會意過來。緩緩坐起身，面朝往她的方向去。場景早已在他坐起身前瞬間轉回那熟悉的白色空無。

然後，他尷尬地大笑說抱歉，忘了自己在哪兒。請她別介意。

在回到這個世界醒來之前，他很開心自已又偷到點時間小睡了一會——能夠補眠能夠作夢，是這世上非常重要的幸福啊。

「瞧你這麼開心，做了什麼好夢啊你——」

「你想知道啊——那就跟我一起回去，你可以——」雙手扠腰，眉飛色舞地正要開始述說。

妮芙卻像洩了氣的皮球，將圖畫手稿放在一邊，雙手環抱胸前的屈膝。

「不然就繼續待著好了，沒關係。待在這有什麼不好，也不錯啊——」他又躺了回去，將雙手墊放在後腦勺底下。

「在這你能呼風喚雨，要什麼就立刻幻化，不要什麼——他們也不能對妳做什麼」他一臉替她驕傲慶賀的樣子。

「蛤？你不打算帶我回到外面的世界了嗎？」她霎那間突然緊張了起來。

「這裡不是很好嗎，如果妳真的不想回去——那誰也逼迫不了妳……說老實話，這裡面……和外面——你覺得有什麼差嗎？你有沒有興趣聽我說個關於量子的故事啊——」

「沒有，而且你之前已經說很多了——」

「蛤——怎麼這樣，有說很多嗎？妳別這樣——」

「我不想聽啦！」

「這很有趣的，充滿了魅力——就這最後一次拜託——我很想說，就講一分鐘。」

「欸——你很狡詐！這裡又沒時鐘——」

「噓！別耽誤我時間——」

「以量子的角度來說，我們目前所在的環境——」他用眼光掃了環境一圈「都是用意念來做控制的對吧?!對！而妳在外面的世界，有沒有遇過所謂的巧合？妳才正在想的事情，剛好就同步發生在妳的生活裡，被妳注意到？

Exactly! 內在意識狀態的能量被落實為物質實相。妳的想法妳的感受，也都將會成為妳的真實——

所以我常說一句老話：你不能體驗到你無法想像的事，在你腦海裡所擁有的想像，他們早就成為一種可能，並儲存於量子場內——」

「已經超過一分鐘了——」她猛搖了他好幾下……活生生地打斷了他。

「結論結論，讓我簡單一句話作總結——」他停住她的手，對她指出了白皙細長的食指。

「妳是有機會回到外面的世界——去翻轉妳未來的藍圖，實現妳內心的渴望，完成妳真正想要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攔妳，除了妳自己。

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繼續陪著妳，妳可別小看我的功能——」他又擠眉弄眼的自以為靦腆可愛。

「唉唷——不是我要否定你，只是那些都不重要；重點是要我媽同意吧——」

她又低頭在畫自己無形的圓圈圈，每次苦惱搖擺不定或是意圖求救的時候，她都用這招想要爭取他人的支援。

恍然大悟的某個瞬間她聽懂了什麼。

「我媽答應了？這怎麼可能——」她興奮地抬起頭，飛躍的一瞬間就來到了他面前問道。

「答應不難，能不能堅持走到底才是重點。何況妳媽她也沒得選——」他聳聳肩，啐了一下。

「一個明明還有呼吸，但內心卻是比冰還要寒冷絕望的女兒——活著像是死了一樣；而且還不能夠埋葬。……總之，她希望妳能走自己想要走的路。」

「她知道了？」

「不知道，有些事你得學習獨自去面對，一個人好好地跟她談談吧。」

她感到有點氣餒甚至開始焦慮。

他告訴她說，起了頭，一切都會不一樣。而精彩的部分則是在途中。

「為了捍衛妳的理想去坦白面對，別害怕。況且也沒什麼好怕的——現在的妳根本是未戰先勝——不論妳們談了什麼，她都會讓自己對妳的期望，放手……對了，妳跟她的承諾書，一式三份就差妳的簽名，其他的我已經白紙黑字寫好認證過，收在我這裡了。」

「蛤——承諾書？」她瞪大眼睛地盯著他。

「就跟妳說過了嘛，我做事有保障的——保障大家都得益。」他得意地拍拍胸脯笑著繼續說，「想參選的人，承諾信用比什麼都來得重要，對吧，有沒有更安心多啦？妳不是還有很多想要弄清楚的事嗎？只要妳回到外面的世界，我都會告訴妳的——」他抬起自己的下巴朝著她點點頭；如同宣示彼此已有默契的約定。

「放心，而我跟妳的承諾書。我也準備好了，妳醒來後就會看見的。」

他拿了她手繪的圖稿，撕了一塊下來，寫完折了兩次對角，放在她的掌心要她緊握著不放開。

「雖然說這裡的一切物質，妳都帶不走。但這是我的心意。」他搖搖頭不讓打開。

「你不是說帶不走？還不讓我看，是想耍我嗎？」

「只有心意，妳可以帶走——」他一臉無辜地慢慢綻放了深棕色瞳孔的光澤。「現在的妳只有一件事能做，放手信任——相信我這一派胡言的人。」他扁著小嘴雙手一攤，表示自己已經盡力。

「沒看過醫生這麼沒有同情心的——」

「咦——相信我，有沒有同情心不是第一重要。最重要的是——有效！」他又搖了搖那食指和挑了幾次眉——整個人因補眠後活力十足神采飛揚。更讓人氣得牙癢癢的。

我們要怎麼回去。

「我現在能教妳的都是我自己摸索來的，所以方法很蠢很笨，不要評論——直接憋氣，不要呼吸，在妳到了外面的世界之前，都不要呼吸。」

「蛤？這不是自殺嗎？萬一要是沒醒來怎麼辦？」

「沒想到妳還會擔心自殺啊？」他毫不留情哈哈大笑。

她的臉先是窘迫地扭曲成一團，然後一副大樓崩塌的垮了下來。難看極了——

「不會怎麼樣，妳忘了妳的現在——不就是沒醒來的狀態？」

「我們是要回去清醒的。」他輕扶著她的雙肩，慎重地行了一個注視禮。

「放心，大不了沒能回去，會再去其他地方的，不管怎樣，我們都會在某個地方繼續醒來——」

她已經準備好出發，但到達目的地時。仍舊是難掩不舒服，說不出是身體或是心裡的——還是說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適應她原來的世界。

不過，未來已經在她眼前展開，而她也在路上了。

「你怎麼都不會喘氣？」她用盡吃奶的力氣深呼吸，對著隔壁床的他問。

然而，她呼吸再怎麼急促也比不上等在房門外收到好消息心急如焚的希拉……

一看見自己最心愛的寶貝能夠張開雙眼，深呼吸著這個世界的氧氣。就算自己沒有了氧氣也都值得——沒有什麼事可以比她能夠平安回來更重要的了！

她激動地跪攤在地上，眼淚因感激而無止盡的失控潰堤。

「很簡單，凡事都是熟能生巧，練習來的。」他拔掉身上的貼片，起身後熟練地收拾著自己的儀器行囊。

「你很趕時間嗎？怎麼老是匆匆忙忙的，在裡面的時候也都這樣——」她佯怒地瞪著他，「欸！作醫生的人呢——應該要穩重，應該要沉著；」

她搖頭晃腦緊接著說：「你這樣——做不了大事的，還不成氣候——」

「第一次見面就跟妳說了——我很忙。都在忙著一些小事。沒空做什麼大事。大事呢，就留給妳去做！」

隨後他看了房外的希拉一眼，然後對著妮芙狡黠一笑。

他一面整理一面苦口嘮叨著，請她記得他在她的世界裡所說過的話。

有夢想的人，走在路上都會發光的。

無論你身在何處，經過多少崎嶇彎路——只要你心中還堅持著信念，那就是一把火一束光，終究會引領我們邁向嚮往的遠方。而當你到了遠方，回頭望盡這一切，你將會感激自己，無愧於心地真正為了自己奮不顧身努力活過。

唯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懂得箇中之美。這也是人——活在世上的權利義務。

還有很重要的——若某件事對你來說，非做不可。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你正在做。

別讓任何人有機會去影響你和你所做的事。

你就是儘管去做，努力認真地完成它；你就是放膽去，超乎所能地去做就對了！

這世上有太多人自己沒有夢想，卻老喜歡破壞別人的夢想。

當她還在回想他們一起相處的時候，他所說的話與那深棕色的雙瞳，像是星星綻放光芒的畫面一直盤踞在她眼前，不停地打轉。

等到護士在整理她身上的貼片時，這會兒才發現了一個蹊蹺——

她鬆開了手裡緊握的字條：

承諾書

一開始妳可能會覺得起頭很難，但就是因為不容易，所以才顯得很美麗。

:）

伊森答應妮芙，關於她想知道的一切。

　有效期限：＿＿＿＿

愛睏的人留

在她看到最後的簽名時，放聲大笑。

此時此刻，她的內在狀態充滿了無比溫暖——被了解的幸福。

在面前所看見的，是喜極而泣抽蓄不已的母親，涕泗縱橫地朝她狂奔而來——

「很抱歉，讓妳擔……」來自母親強而有力緊緊的擁抱，沒讓她有機會把話說完。當然，還有那奪眶而出奔騰的淚水……

傾巢流瀉而下的黃金香檳，先是豐沛充滿了最上層的高腳杯，之後順勢地向下填補餵滿每一層的空腳杯，好像每一個空杯子的任務就是等著自己唯一僅存的空間被飽滿灌注，緊接著流淌而出，最後無一空置。

伊莉絲伸手拿了兩杯斟滿的香檳，沒想到才一個回身，天旋地轉跟著來。

本來還以為跟著格拉斯在一起就可以完全杜絕應酬，不過才一會兒的時間。幾位有嘴巴闔上障礙的名流太太趨身向前——說是要「打聲招呼」。隨後，也順便打斷了這快樂時光。

她對他閃過一個「乾脆殺了我吧」的眼神——他也回覆了她一個「閉上眼，牙一咬——很快就會過」的表情。

「瞧——這不是咱家沃爾的千金嗎？唯一的千金啊！這會兒可讓我終於幸運地找著了。」

一位箭步靈活得像是逮住獵物的太太，身著祖母綠絲綢晚禮服，以尖銳或者說刺耳的音調發出了呼喚。

她胸前鑲著顆碩大立體翡翠五芒星，透過不規則稜角閃爍著現場燈光，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迫使周遭人不得已都要往她胸前行注目禮。好像不這麼看，都有點不得體，顯得不夠懂事。

而在你面前就這麼不自然地揮舞著，她那十指帶了有九指的戒指，身處在黑夜與燈光交織的會場中央，尤其耀眼的炫目。她大概是為了這個場子，特地把家當都給穿上了全身吧——過於驚人的花俏與亮麗，就怕人不知她是誰。對她毫無興趣。

但伊莉絲真的不知道她是誰也不在乎她是誰。就連她為何穿得如此隆重詭異的引人注目；彷彿正在參加什麼比賽的選手。完全沒有興趣。她打從牙齒還沒長齊就看得太多。

「怪異的生物」自從她還小剛學會了一些字彙的時候，每當這類人在她面前出現張牙舞爪搔頭弄姿時，她都這麼評價對方。

一想起當時將念頭公諸於世，到底有多窘迫的狀態；現在的她已經懂得如何強忍笑意，努力給擠出微笑不作聲——這大概就是她成長的幅度。

「多麼漂亮的孩子啊，都可以去走伸展台了。我早叫沃爾多生幾個了。唉呀！他——就是不聽。」她眨著那像掃把的假睫毛。上頭大可安穩地放上一枝鋼筆。

「喔，我媽在生我的時候難產死了。」

她輕快地說完，跟著啜飲了一口香檳。

這就是她的本事，總是毫不留情不以為意地，在公布真相後造成震盪。如同強烈地震所引發的海嘯，餘波盪漾漣漪不已。就是想看看對方會有什麼反應，如何面對這顆燙手重砲……

果然也不出她意料，熟悉的一片肅靜。

發言的當事人，幾乎沒了呼吸——對發言人來說，當時的一秒將近一年吧；動也不動地成了個蠟像。手腳怎麼擺都不自然得突兀牽強。

「抱歉抱歉」幾個太太努力壓抑著慌張音調；但終究能看出不知所措的當下，道歉是唯一的路。

「剛我們在探討現在的包款設計走向，不知道您帶的是什麼包，可以給我們瞧瞧嗎——」

其中又一個自作聰明的太太出了聲，想要突破重圍趕緊嚷著。但就是不夠聰明，她向來就是不能理解也無法喜歡——人們把包包當作是女人品味象徵這回事。

「我沒有帶包包」

就像投石入海的漣漪畫面，她享受著箇中興味並靜觀其變——總愛看舌燦蓮花的人大發光火與那尷尬模樣，這是她的樂趣。她喜歡對這樣流言蜚語的長舌圈製造遊戲，想從掐著脖子如坐針氈的狀況之中看見他們的反應，以及之後能不能讓場子起死回生……

姑且可以說她是八卦界的箇中高手，話題的終結者——專門創新冰點。還有新一場的話題製造者。

「也是，聽說現在很流行那個什麼什麼簡約生活的理論吧，好像是人的需要本來就不多，行囊越是簡單越是代表一個人沒有慾望，也就沒有什麼需要的包袱，您大概就是這樣吧？多麼走在時代尖端的女孩啊！前衛又有主見——」

多少還有在吸收新知的一位太太趕緊打圓場地說……

「呃，也不是。我只是記性不好常忘記帶那破舊的黃埔大背包——像今天我又忘了帶手機出門，如果不是別人提醒，我恐怕連自己忘了帶什麼，都不知道。我是剛剛才回家拿手機的，但可憐的我，最後還是忘了帶包包出門——」她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這是她今晚所講出最多話的時刻了，但不容插嘴，她沒有給予任何人絲毫空間地迅速下台一鞠躬。

「不過你們放心，我會記得要上廁所的。祝你們今晚聊天愉快唷，我先失陪了。」

一語畢，便抓著格拉斯的手肘迅速退出彷彿動物園般以她為中心圍著的圓圈。

留下的是——無止盡的錯愕以及噁心暈眩，還有那不斷地窸窸窣窣聲……但至少終於結束。

一場備戰狀態的交際演出——一群良窳不分又誇誇其談的拐瓜劣棗。她在心裡黯然地做出結論。不過，狀似鬆了口氣的結尾；殊不知即將尾隨而至的——是另一場災難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