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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對站在眼前的妮芙,穿著鵝白色連身洋裝感到有些驚恐卻又滿是好奇地上下打量著自己。

「妳好,我叫伊森」微笑輕聲地問候且伸出手欲握手致意。

但妮芙沒有理會:「你為何會在這裡?你到底是誰?來這做什麼?」連珠炮式提問讓空氣中的白雲感到不安開始晃動,室內氣溫驟降並下起毛毛雨,諧和的音樂也嘎然而止。

「妳先冷靜聽我說,我會來到這裡並沒有任何惡意,純粹是受妳家人所託,來看看妳的狀況是否平安。他們非常擔心妳,這點妳應該比我還清楚,是吧?」伊森舉起雙手以示善意。

「而且這裡是妳的世界,妳想我如何?我一定是悉聽尊便的──」伊森到處張望以眼神打量四周環境,打了個噴嚏全身抖擻地說。「剛剛的天氣好像比較適合我吼,可以麻煩妳嗎,拜託?」

妮芙轉動著眼珠看了一下毛毛雨,天氣瞬間明朗好轉。

「非常感謝妳,妮芙」他作了個揖。「這裡妳就是老大。」

「回答我,你為什麼可以進來這裡?」妮芙不安又帶著防備地定瞄伊森。

「這裡?所以妳知道妳自己現在在哪裡?不然這樣,妳跟我一起醒來,我就告訴妳我怎麼來的──」興奮地提出請求。

「你覺得我待在這裡不好嗎──」

「沒有不好啊,這裡很平靜一切也都在妳的掌控之下。只是原本那裏的妳應該有想做的事還沒完成吧?妳的母親會很盼望妳完成妳的夢想──」

「不可能!」妮芙直接打斷「她從來不正視我的想法,她只想要我走她要我走的路!」

「她想要妳走什麼路──」

「法律,她要我考司法官──」妮芙無奈地低下頭。

「那妳自己想做什麼?」

「創作歌手!……我只是……只是很單純喜歡音樂,喜歡唱歌──」妮芙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綻放出如煙火般的明亮神情。

「妳有跟妳媽談過這件事了嗎?表達妳強烈的慾望:想做創作歌手不想做司法官?」

「我不想傷她的心,也不想讓她為了我困擾,從以前她就是那麼的渴望,而現在她又要競選總統──總之我不想讓她分心。」

此時充滿哽咽的妮芙已經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淚水,迅速滑落下巴抵達地面。將臉別開望向遠方。

「知道嗎?妳和妳媽很像,都很堅強。不喜歡在人前掉淚,不過這兒也沒別人,想哭就哭吧,不需要在意別人了,享受一下喜怒哀樂的感覺從自己的身體流過。」

「妳先好好痛快哭吧!我也還蠻累的,最近很勞碌都睡眠不足,我可是十點就寢的人啊,先晚安囉。」伊森走向她的床鋪,躺平蓋好自己的棉被,就寢。

「蛤?」突然之間,傻眼的妮芙完全斷開了悲傷的感受。這是妮芙第一次完全地表露自己的情緒,並將心中壓抑已久的夢想分享給另一個人知道,也是頭一次遇到有人在她正打算要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表明累了需要睡眠。一直以來害怕他人安慰的妮芙,與從前想像自己大哭,旁人安慰的畫面竟完全不一樣。

看著伊森毫不掩飾沉沉睡去安穩的臉,「他究竟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妮芙此刻好奇著卻又感到放鬆。

第一次有人闖進自己的內心深處,卻如此溫暖。

 

「小姐不好意思,伊森在外有診,今天不會進辦公室,請問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上忙的嗎?」

「是你們伊森叫我來這裡找他的,現在他又不在是什麼意思?」夏克緹很不客氣地抖了個白眼。

「很抱歉,我們這裡真的沒有收到指示,」櫃台護士急忙解釋。

「怎麼了?」伊莉絲從後方出現。

「太好了伊莉絲。妳終於回來了,我一直連絡不上妳,這位是夏克緹,她說伊森跟她有約,但──」

「知道了,妳先去忙吧。」

護士像是找到救命浮木一樣地鬆了口氣。

「夏克緹妳好,我是伊莉絲。」表情堅定並仔細觀察著對方的輪廓以及一頭搶眼的紅色鮑柏短髮,這是第一次的兩人見面而懷有敵意的握手。

「是這樣的,伊森剛好今天出診,讓我先來招呼妳好嗎?」

「我的榮幸」伊莉絲領著稍作點頭後的夏克緹走向電梯,「在此之前,妳可以先帶我四處參觀嗎?」

「當然,想先去什麼地方呢?」伊莉絲轉頭直視著夏克緹那蒼白的巴掌臉並期待答案。

「住宿的地方,我想看看什麼樣的人會想住在這兒。」毫不遮掩的挑釁,對伊莉絲開了第一槍。

「或許,妳可以親自採訪他們。我相信他們會很願意的,請。」沒有任何情緒的伊莉絲微笑以對。

電梯平靜安穩地快速向上。

「36樓,是我們其中的客房。」伊莉絲示意請夏克緹先步出電梯。

以棕褐色為基底的古代歐式裝潢家具伴隨著淡灰色的落地窗,淡淡的薰衣草香再配上528赫茲的輕音樂給人一種相當溫暖的感受。

「這裡一晚要價應該不便宜吧。」

漫步走到轉角客房區時,夏克緹馬上認出一個熟悉的身影,身高一百七十左右,黑色扁塌又油膩的自然捲髮加上過大的西裝式外套讓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的萎靡。

「強──」

聽見熟悉的呼喚聲,強納森差點噎著地嚥了一下口水。驚嚇地緩緩轉過身來。

「嗨!這麼巧?夏克緹妳怎麼會在這兒呢?」臉上立刻堆滿牽強的笑容。

「少在那邊裝傻,你怎麼可以從來都沒跟我提過你是伊森的病人?」

「伊莉絲,我們小倆口很久沒見了,妳方便先給我們一點空間嗎?」

「那好,我先回家拿手機,之後再過來。」伊莉絲轉身並快步離開。

「你在這裡治療多久了?」夏克緹嚴厲問道。

「一陣子了」

「我問多久?」

「至少3個月有了。」

「所以當我告訴你我要報導伊森的時候,你已經是他的病人了。」夏克緹努力耐著性子皺著眉頭閉上雙眼朝向天花板嘆了口氣。

「所以這是你一直以來拒絕我調查他的原因?是這樣嗎?」

「妳先冷靜聽我解釋,我們的先鋒報是寰宇集團旗下的報社,創辦人沃爾是這棟伊式大樓的所有者,而妳正在查的伊森不但是他一手捧紅的醫療界明星,將來更可能會是他的女婿──」強納森緊緊抓著夏克緹的手臂。

夏克緹直直瞪視著強納森「那我之前所調查的疫苗臨床研究,的確是永康藥廠自己設計的對不對?」

「那件事跟伊森沒關係,我認識他這個人,他是不會用藥的──」

「對,跟他沒關係;那跟寰宇總有關係了吧,永康不就是他旗下的藥廠。」

「我都跟妳說這麼明白的話了,我叫妳別碰,這些事不是我們碰得起的!」

「你到底在怕什麼啊──」夏克緹拉高分貝,面露不屑。「總編輯?」

「我是真的擔心你──」強納森語重心長地懇求說道。

「我心領了,我們早就分手了,你無權再干涉我私事。而如果你是以總編輯的身分跟我溝通,那我會提醒你,身為記者就應該挖掘真相,追求事實並將資訊公開於世。」夏克緹充滿怒氣地走向電梯按下按鈕並轉頭說道:

「別再說你是因為太在乎我,所以要阻止我──這些台詞真的一點營養也沒有。」

電梯門迅速無聲闔上,夏克緹全身發抖扶著側腰慢慢蹲下,直到靠向牆邊後,滾燙的淚水終於止不住的放肆。

夏克緹原先是一名正毅直言且懷抱理想的政治線記者,擁有亮麗外表以及高學歷出身的她,總是身先士卒不畏辛勞地深入前線親訪報導。然而身在人才濟濟的台灣第一大報社之中,因為競爭太過激烈,很難有真正出頭天的好機會。

一次偶然,夏克緹貼身報導立法院長兼總統候選人希拉的一天行程,途中遇到暴徒想對希拉不禮貌,因為夏克緹不顧自身安危的機警反應將暴徒當場制伏。而這一切也剛好被臨時到場探班的總編輯強納森目睹全程經過;那一天,夏克緹不但將暴徒繩之於法,同時也將強納森一併擄獲。

夏克緹在努力了這麼多年後,已經非常清楚若要在先鋒報裡穩固自己的地位成為當家王牌記者,強納森會是她唯一的選擇。

夏克緹雖然無法給強納森想要的愛,但是發自真心的信任依賴他,在他眼裡自己是這麼得天獨厚的天之嬌女,完全放膽地做自己。在夏克緹的世界裡,強納森一直是穩重如山,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每當提出需求時,他就又好像土地公一樣有求必應。

然而關係的轉變就在她歷經喪親之痛時,兩人經常因為夏克緹轉戰醫療線後的報導內容產生摩擦,她對強納森的信任早已不復完整。

當初轉線的目標就是為了要提升國人對醫療保健的知識,對於不健康的制度,她打算將自己的發現公諸於世,讓國人正視這些問題。不想再有人步上她的後塵,而沒想到今晚終於清楚地明白強納森不再是那個永遠挺她到底的靠山,只是一個怕事的懦夫。

不論他到底有多愛她,他不能為真相挺身而出,令她感到相當地惱怒,全然的無助讓她潸然淚下。又或許有那麼一點是感到被羞辱的難堪──高估了自己的地位──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對自己的愛,足以讓他為自己做任何事,事實上他無法因為愛自己而勇敢一些。那麼,她再也沒有愛他的理由了。

向來不信任人的她,曾以為自己找到了夢想中的依靠,而這一刻讓她的夢醒了,並椎心地告訴自己,「妳沒有作夢的權利」。

筋疲力竭的她推開五樓的木門進入伊森的辦公室,一屁股坐上座椅觀察沒有多久,便因為平靜的舒適感而迅速睡著了。已經顧不得現在時間是白天還晚上,對於有嚴重睡眠障礙的人來說,能睡著就已經是天賜的禮物。不在乎能睡多久,更別提是睡什麼時候的了。這是自從瑪雅離開以後,第一次沒有藉由藥物酒精的入睡。而竟然還是在令自己極度反感的環境裡就寢──又一個感到被羞辱的尷尬場景發生。

但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沒有其他觀眾,除了她自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或許一想到這,才又令她再度感到放鬆,安心入眠。

「到底會有幾個人能為了當初的那個理想而不顧一切堅持到底,即使遇到生存危機也可以有破釜沉舟之決心呢?」她心底沒有答案,只知道──此時還是眼淚忠誠,最終能堅持陪伴自己的,仍是哀傷。

哀傷一直是她最熟悉的領域,諷刺的──也是鞭策她一生驅進的動力。

因為出生時被算命的斷定,天煞孤星剋父母。於是父親迷信地帶著一家人從此離開台灣遠居國外,像是害怕感染瘟疫似地急忙逃離,逃離他們唯一的女兒。她常暗自思忖──父母在決定拋棄她的時候,有沒有感到任何一點的掙扎,或任何一絲的不捨愧疚?即使有一點,都好。

襁褓中的夏克緹別無選擇,由祖母瑪雅接手撫養,而由於祖母對母親一直有所不滿,認為兒子會離鄉背井離棄自己全是因為媳婦教唆的關係。難道兒子的貪生怕死,自己會不知道嗎?還不是長久以來重男輕女養兒防老的衰敗觀念寵壞了小孩,導致兒子長大後也沒有責任承擔的能力。遇見問題,唯有逃避。

只不過這次的問題,是由瑪雅直接幫他轉嫁給媳婦。反正,一定都是別人家小孩的錯。

當兩人同處在一間屋簷下時,一看見夏克緹總會令自己想起那對夫婦,自私自利不顧他人死活。既然他們都能狠心拋下一個生命,那她為什麼就要接手這個麻煩球?由於不平衡的關係,常對著還是孩子的她投以冷言冷語。

腹背受敵的她從小就嘗盡人間冷暖,與別人的異樣眼光。雖是如此,但她沒有選擇妄自菲薄。而是默默對自己立下諾言,要讓一切變得有價值。希望有一天能不再是弱勢,不再被人輕視汙辱。當自己爬到某個水準時,定要竭盡所能幫忙需要協助之人。尤其,那些像是過往的自己。

有好一段時間,她在孤兒院裡志願教書,她教的不止是紙本上的知識,更是自己生活經驗的全部。卻獲得前所未有的喜悅──付出自己不求回報。

當她看見孩子們因為好奇新鮮學習新知而努力閱讀與發問時;當她看見孩子們對一些議題想法不同而七嘴八舌互相爭論時。在那些溫暖時刻裡,發自內心感到欣慰。孩子們知道她是大記者,常嚷嚷著要聽社會與她個人不同的觀點,之後才輪流發表自己的意見。

或許,就因為在如此開放的空間內──沒有競爭比較好壞對錯。唯有尊重彼此個體不同的想法。每個人勇於表達自己思考過的論點,孩子們早已培養出個人的獨立思辨能力。她總是要求大家對於一個現象,至少要發問一個問題。亙久的真理。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問對問題。

 

「夏克緹,為什麼爸媽會不要我了呢?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有一天站在院子裡湖泊前,希娃不經意地問起,說是不經意嗎?這個問題倒是全院裡的孩子們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吧。一切卻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像是慢了些,問題就會被阻擋下來沒收似的。

院子裡種了面積不算小的印度橡膠樹,院長說這樣是為了想引進像印度那樣的環境,還有能培養出印度那不思議的精神──知足常樂,隨遇而安,包容接納多樣性。當然最重要的是,要種出一顆既柔軟又強大的內心。

希娃的問題剛剛平舖直述完畢,幾片橡膠葉也相約好一起經過兩人的眼前,掉落地面。感覺像是為夏克緹或是所有院童做入土為安的祈禱。希娃的年紀差不多落在小學六年級上下,身材精瘦加上一頭烏黑發亮的頭髮綁起了馬尾,自信的她,總是讓自己看起來能夠獨立自主,不讓人擔心。如果有一群人跟著她一起,她一定會是那個領導者。成熟而大方。經過沉澱思考後的發言,總是能一槍命中紅心。

現在夏克緹的胸口,就像被短槍抵著般忐忑不安,但她已盡力將場面維持在能控制的範圍內。努力爭取那凝結的一秒,夏克緹的腦袋以最快速度轉了千萬圈,卻絲毫尋找不到任何像樣的答案,或是官方理由。可以應對如此冰雪聰明的孩子。

「夏克緹回答不出來,也沒關係。」對方冷靜沉著毫無餘地開了一槍。

「不是這樣的,因為你的問題問得很好,但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好嗎?」

第一次的誠實面對,坦白來說對彼此會是一種健康關係的建立,好的開始。

「嗯」一種摻雜了多感的情緒,有點同意還是允許、或是說期待的味道。

「我相信在我們現在活著的這年代裡,人人都是有選擇的。大部分的差別,只是在於這選擇是只對自己好呢,還是也對別人好。妳知道其實我跟妳們都一樣,也是個孤兒嗎?」

希娃瞪著水汪汪純潔的大眼,搖搖頭。

「哇,那看來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喔!但這個秘密是可以公開的,你懂我意思。」希娃認真慎重地點頭,接著兩人幕天席地盤坐在草地上。

「我父母是宗教狂熱份子,會每天念經念不停然後磕著磕不完的頭,還會到處參加法會的那種。不管法會有多遠,只要他們的領導人會出現,即使這個法會需要遠渡重洋一陣子待在美國。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不曉得他們到底覺得自己有多罪孽深重,哪怕是一秒的偷懶,上天就會迅速將他們打入地獄,最後永世不得超生。

我剛剛出生的時候,父親本來也只是打算帶著要去問取名,但對方意外地卻說我的命相孤獨,天生來剋父母的。結果──他們選擇繼續相信他們的信仰。我們會覺得很不可思議,或甚至認為應該還有其他充分堂而皇之的理由,對吧?

不。這就是事實,選擇你要為愛勇敢的冒險,或是因循守舊庸碌無為護著原有的安好。說好聽點的是,我尊重他們的選擇。說難聽的其實──我是被選擇掉了的那個──毫無選擇。」

希娃牽起她的手,那份單純溫暖的小手緊緊握著。她的眼淚跟著橡膠葉,順沿樹幹無聲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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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alancelu5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