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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

他從昏睡中恍惚轉醒,看著因為移動過後的杯子可以確定是新送進來的。再回頭望了一下手錶。不知道現在是早上還晚上,不知道轉過一圈了沒,還是轉了好幾圈,又或者其實連一圈都還沒有轉完。

他開始無法辨識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也無法確認現在距離剛進來之時到底過了多久。在這種暗無天日環境裡久待的結果,就如同在醫院昏迷多時甦醒那樣。不知不覺在好幾個迷茫空間裡搞丟了時間。

時間在思考想像之流裡,沒有盡頭也不具意義。

他挺了挺腰身,接著低下額頭。學起大家,合十祈禱。不過由於沒有宗教信仰,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訴說的對象是誰。管他的,誰在聽就跟誰祈禱。他必須相信——宇宙之中總有誰會聽見。

不太擅長祈禱的他,或許該說他不怎麼走這條路。不是說他認為人定勝天,而是說他的經驗總在教導他學習如何依靠自己,唯有自己才能予以信賴。讓自己強壯起來,如大樹如山巒那樣。讓自己可以傍著。

從小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去擁有什麼特別願望的他,並不像其他一般會許願會祈禱的小孩。總在每年過生日時刻就能有一個許願的機會。小時候的他從來沒有吃過屬於自己的蛋糕,所以他也弄不清什麼時機才適合許願,什麼時候才能夠對遙遠未知的那一方說話。

不過不懂得許願程序的他,若是決定自己要考什麼學校,要念什麼書,他都會一步步履行它。因為那是對自己許諾,必須實現。他不能像其他人對他那樣讓自己失望。雖然他有大部分決定的出發點都還是來自於家人。

然而此刻的他朝向陌生的另一端默禱著。說著抱歉,願望對他來說,太遙遠太奢侈。遙遠奢侈到他不敢去觸碰,害怕失望。沒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他總是這樣對自己耳提面命著。當真要他許一個願望,他會只要求能夠滿足日常生活花費與能夠有個安身之處已足矣。

當然,還有現在。希望可以讓他平安度過。他望著杯中的白開水,放出笑容,至少現在有水喝了。他對空中禱念著感謝,自己定會成為鐵桿粉絲,不需交換條件。而他待在這裡能做的事,就只剩下無休止的等待。還有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

如果沃爾只是想教訓教訓我,那麼我就還能回去。但是如果,如果他已經完全放棄我了,或是覺得我在他眼裡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那麼我可能就掰掰了。那麼伊莉絲呢?她會幫我說兩句嗎,還是始終袖手旁觀。畢竟那是她唯一的家人啊。她能怎麼做會做些什麼,他不知道。

他不是對她沒信心,而是對自己沒信心。

他晃著晃著驀然一個勁地倒在了鐵桌上。漸漸睜開眼來看清楚了——他站在一片如茵的綠草坪上。一座巨型龐大的哥德式教堂佔據了幅員遼闊的視野。他邁步走身向前來到雄偉建築物的一邊。透過彩繪的玻璃窗牆向內瞧。望進眼裡撥映的卻是黑白影像。仔細一瞧,他發現是自己與格拉斯圍坐在圓桌的兩邊,是圓桌武士的概念。他暗自分析著。

「聽說你最近比較沒有做那些戰爭的夢了。雖然還沒有徹底完全與父親達成和解,但可以看出你對自己與父親之間的期許與矛盾,有一點一滴的逐步瓦解著……內心的煎熬也比較沒有從前那麼的衝突。這是很大的進步。」伊森對著平視自己的格拉斯緩緩鼓勵。

窗外的他聽得清楚。「這是之前與格拉斯的對話。」

但之後,讓他震撼的嚇了大跳,他聽見了格拉斯對他的回覆。

「你看看你為什麼老是要卡在人家的舊傷慟裡呢?如果沒有你,人家或許早早就大團圓了。也用不著為了你的事總在那裏拉扯著困擾,搞得惡夢連連。人家也坦白說了感到折騰。你難道就這麼不滿足嗎?要不是當初人家拉拔你,你當今能嶄露頭角。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機會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作夢。」

他心跳加快的聽著。窗內一直與他頗有交情的格拉斯第一次對他動了情緒,面對著不為所動雙手緊扣的伊森厲聲喝斥。

「你對人家父女倆就這麼不懂得知足感恩,還想軟土深掘要得更多?想讓人家按照你的觀點走。對,你都對。別人都不對,別人最不對的就是認識了你,又當你是自己人栽培你成就你。結果讓人家因為你操碎了心。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都看過這麼多書也學了這麼多。卻連最基本的道義感恩都給忘了。虧你還是人嗎?啊——不懂得回報也得學著知恩啊。你老是跟人家唱什麼反調,大逆不道啊。」

窗外貼緊的他吃驚看著格拉斯對自己訓誡的面紅耳赤,十足感到不可思議。他向來以為他們是交心朋友。同仇敵愾惺惺相惜。至少在沃爾面前。他以為還有格拉斯能懂。原來這不過是一場夢……

「乖乖的。就一點點的順從人家,只要他們好過,你也能好過不是?看看你是想讓別人有路可走,順帶讓自己也留點後路。還是你想變得比現在更苟延殘喘,比活死屍更慘?都行,你都開了智慧的人了,怎麼抉擇。應該不難——

圓桌上的兩人陷入了一片塵埃落定,結局就是只剩沉默。

窗外的伊森,認為在教堂裡格拉斯所扮演的角色頭頭是道冠冕堂皇,只是另一個自己伏的內在投射罷了。雖然還是心有餘悸的難過……

但他對另一個他所使用的套路非常熟悉,他很知道他想幹嘛。因為那樣的伎倆曾讓他有過迷惘。當下一個簡單的決定確實不難,只是做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他非常清楚這件事。因為從前做過的後悔事,他到現在都還在承擔著後果。

那個過去是很大的汙點。他曾經真的有過機會,但他沒有堅定的做出選擇。之後,就一路走不能回頭了。

對於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的他,又如何能忘?

他嘆了一口氣。本來還盼望著有可能被人發現自己行蹤的機會,現在卻因為調查的罪名。並不那麼想讓人知道了。想著自己還真是委屈,明明沒做錯事,為什麼變成是自己扛?不過,想想這種感受打從他有意識開始就沒有少經歷過。

他憶起那小時候的噩夢。但那其實並不是夢,是真實發生在他身上的終身記憶,揮之不去的夢靨。從小就是個小乞兒,到處借宿要飯。由認識的親戚開始要,到完全陌生拜訪挨家挨戶的敲門問著能不能要一點。對方總是顯得坐困愁城的進退兩難,彷彿對方才是做錯事的那一方。

而現在眼前的畫面因為回憶,轉往他的小時候去。

有一次,母親端著等待丟棄的剩菜緩緩步出餐廳,途中遇見那家子口裡的人。那人沒有讓開地直視著母親手上的盤子,那人踅頭示意要她離開,在她正經過身邊時,砰的一聲。地上都是些摔得破碎的陶瓷,有的飛得老遠。傭人出來一看,趕緊打掃乾淨,全丟入垃圾筒。這下好了,連豬都沒得吃。

人是過了——但剩菜留下了。還留下了滿屋子的烏煙瘴氣。當人們以為,這位母親應該是會短暫與此人交惡以示立場時。隔天她又回來了……看看老人家。順便檢查一下有沒有新的剩菜。

一開始,他由於聽不明白並不知道自己與母親在作什麼。他看著對方樣子總是眉頭深鎖沉默不語,還以為是對方發生了什麼事。他就這樣肆無忌憚睜眼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好奇猜想著。自己能否幫上什麼忙呢。肯定可以,他們只要簡單的離開就足以輕鬆解決對方的難題。但這是後來他才了解到的關鍵辦法。

當然不關自己事啊。他如何能猜想到對方的愁雲慘霧束手無策會關自己事?他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的肇事方?直到第一次與對方的四目交會,他永遠不會忘記那第一次。對方帶著詭異的輕視,一直在他身上游移不離。控制著他的呼吸與心跳。

而更令人喘不過氣來並反感作噁的是,對方看進了他的瞳孔,像是要把他靈魂給一點不剩吸乾帶走。他一點一滴地與對方拉鋸撕扯著自己的肉體與靈魂。彷彿肉體和靈魂,他只能選一個。

此刻痛苦不堪的他忽然頓悟,覺察出一個答案。對方的行為舉止完全是直衝著他來的。根本不是大人背著良心說的那種「想多了,無意間的碰巧。」這的的確確就是自己的事。一場不關他屁事的戰爭,但確實是他的戰爭,或說他在這場成人戰爭的手裡。被任意蹂躪踐踏。

他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因為在稍早結束了他人生中歷經的第一場浩劫。而就在他們剛剛前腳離開,對方隨後緊追了上來,手裡握著一張藍色皺巴巴的紙鈔,急忙遞到了他媽的手上。對方在回身歸去前,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之中充滿了憐憫同情的無限惆悵,完全顛覆了先前對他的蔑視。

這有如重拳般關鍵的一眼,徹底擊中了在他奄奄一息幾乎離去的心臟。那心跳的哀號聲,就彷彿唱著驪歌。終於結束了兩人的緣分。不過,有關於他的浩劫人生才正要開始。這一切都記憶在那哀傷悲壯的眼神裡。

從那次之後,他就帶著像當時對方看待自己的神情,看向自己。毫不留情或者更加心狠的嚴厲苛刻。相信嗎?外界對我的質疑對我的負面觀感。根本不及我對自己的十分之一。這讓他養成一個習慣,他總是會在面對殘酷局勢時,自我訴說。

然而後來開始,當他跟著他媽的一起外出時幾乎每次都會別過臉去低著頭,幻想自己如果是水,那就好了。

水可以理所當然抬頭挺胸驕傲地向著低處流去,不用覺得丟人現眼。不會像他現在低著頭是因為害怕對方發現還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看見他這個樣子明明才是剛剛學會走路的,就已經得學習跟著大人一起低頭。

但他的低頭和他媽的不同。他媽的低頭只是為了拿到她想要的。而他的低頭卻是屬於自慚形穢的那種,活著就足以令自己感到極度蒙羞。你如果說孩子還小,怎麼能懂這些關於要不要臉的事?

他當然不懂,他懂的是感受。或許還得追根究柢的說,這些都是從大人們身上所學習來的。他可以從外面大人的肢體語言裡,學習到端倪。從他們一個一個冷冽灰白黯淡無光的臉上,發現在那面無表情的底下,代表著什麼。而在那些尖銳的眼神之中,更教會了他看見原來自己的樣子,是如何的可恥。

如果你問當時的他在那個當下是什麼樣的感受,他無法以言語說明。但他可能會低著頭指向地上某一塊,形容自己有時就像蒼蠅,或是糞便。因為無處可取也無處可去。好像活著只是一種純然的不小心。

他的頭顱仍然趴在雙手交疊放置的鐵桌上。熱淚兩行的暗自默念。逆境時咬牙堅持,順境時心懷恐懼。每一刻都讓他這麼的戰戰兢兢。說是要感謝那些傷口,要永遠記得那樣羞辱的時刻。因為它們給了機會讓我們去學習如何自我痊癒然後與日茁壯。

他的畫面沒有稍作停歇,神不知鬼不覺無縫接軌地迅速切換到另一個場景。水池裡的湍急水流正如寶石吸收了自然日光發出褶褶光亮,而周圍人群則與水流向外噴發相反的,開始以水池為中心聚集靠攏了起來。那原先應該要是一座賞心悅目的噴泉,但他因為身置其中累積的壓力開始感到赤裸。

他佇立在噴水池之內,被那水柱沖撞形成的十字架給活釘在上面,就如同當年的耶穌那樣動彈不得。他強烈感受到那來自腳掌下所迸發的泉源,那股集中全力奮發向上的強勁壓力。當他發現自己在群眾面前全身上下一絲不掛時,難為情地緊閉了雙眼。

就在他閉眼的同時,一股綿延不輟擁擠浪潮推擠著他進入綺念的幻想之中。登高遠一乍看,那人群像是被堆滿垃圾的沙灘一樣。而在被眾目睽睽簇擁下的他,也只能仰賴著流動水花洴濺四周若有似無隱約地遮掩住他的裸體。

一波又一波的喧囂鼓譟,促使他瞇起雙眼看著自己與人潮洶湧之中幾乎沒有空間的逼迫著。在群眾裡他意識到那話事人竟又是格拉斯。他倆的眼神隔空交火對峙凝視,但對於來勢洶洶的格拉斯,自己無力招架無力反抗。

面對著黑白夢境與噴水池前格拉斯的危脅。他一邊感受著自己的恐懼,一邊呼喚著自己。不過是另一次威脅,那又何妨。

他對此熟悉不已,他的人生從呱呱落地開始,全世界都在威脅他。

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內至親朋好友,外到討債集團。相同的是,每一次所害怕的份量都足以摧毀個什麼;但不同的是,說來可笑荒謬。

你擁有的多則失去的多,現在當然不比從前的爛命一條,他覺得自己現在過得更有意義。再說,也比曾經擁有的更多了。或許這就是他所害怕的,沒有過擁有就不用擔心害怕著失去。而一旦擁有,你可能就會千方百計的緊抓不放!

他不敢去設想的是,如果因為使用過期藥而影響名聲,影響到他苦心經營的品牌。他該如何收拾殘局。也不敢設想,再加上媒體渲染的威力,到底會引發什麼樣的蝴蝶效應。

每個念頭,他都不敢假想太多,只能壓抑的想一點點,在想了一點點之後就努力截斷著後續如海潰堤般的恐懼。他終究該如何面對。

不論哪種走向,終究需要去面對,他當然知道。

然而,堤防另一頭的海嘯仍舊刻不容緩地,朝他襲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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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alancelu5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