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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對,你做得很好。瞧!是不是不難?」他前傾彎腰對著她說。當她往前朝他每走一步時,就像在鼓勵蹣跚學步的嬰兒一樣。

她跟著他一起邁開步伐,往山上的路途,全程都用步行的。

「說真的,明明有車不搭,你是不是想反過來整我啊你?」她重重踏著忿忿不平的腳步說。

「我喜歡走起路來,腳底碰撞地面所發出的踏踏聲。」他帶著光亮的神采自我介紹。「那是一種勇往直前的掌聲,為自己的踽踽獨行而喝采。」

「貨真價實靠自己的力量在移動,這種感覺是不是很美好,多麼激勵人心啊。純粹踏實的感動,為了自己的前行。」他緊握雙拳地對她打氣。「謀事在你,成事的當然也是在你。」

「你不是睡眠時間已到嗎?怎麼這麼……」她垂頭喪氣地,在腳上用盡力氣。她苦命拖著自己如千斤水泥的雙腳。

「一旦做出決定,就要抬頭挺胸——接受自己的選擇,微笑以對。」他往她的視線望去。「還有,別緊盯著自己的雙腳看。」

「它會因為妳一直看著,而感到壓力。就好像我一樣……」他不小心丟出一個暗示。感到不好意思靦腆地微笑,眼球咕嚕咕嚕轉。當她瞪向自己時。

「看著前方。眼光要放遠,視力才會好。」他試圖扶正她的頭,轉向道路的遠方去。「雖然現在看不見盡頭,但至少有目標有方向可以努力。總比漫無目標惶惶不可終日的好」

他仰著頭望向天上高掛的一輪明月,皎潔無暇地無私照亮守護著他倆。

 

「如何,在想是時候要告訴我了是嗎?」伊森說。

「告訴你什麼?」

「那我要等到你開口告訴我了,我才會知道你要告訴我什麼啊」

一如往常迎面回應的是一片悄無聲息,她怨氣的白眼翻到後腦勺,隨後闔上眼皮。

 

「那個……既然我們有大把的尷尬時間,不如好好利用這段時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她低著頭一直看著自己前進的雙腳。宛若跟腳問話。

「求之不得」

「就是……這幾天我好像有夢到我跟你相處的同時,我發生一件很駭人的事。非常非常的怵目驚心……我甚至很焦慮害怕它再度發生在你我之間。

雖然很難為情,但我覺得我還是很想知道,你對於這件事有沒有什麼看法?」

她依舊沉默地看著自己痛苦不語的雙腿。但與那個駭人的夢境相較之下,這雙腿煞那間根本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那妳要不要試著講講看?就當作我不在這或是任何妳覺得自在的方式來作表達?像是妳可以白紙黑字寫給我……

Oh my god!我不想寫下來,那個感覺已經在我腦海裡幾天縈繞不去。我還要記錄它?不如殺了我吧——我可以直接對你說,說完就當結束了。」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她無意識搓著自己褲子,一下伸入口袋一下又整平褲袋。看著她滿身大汗,已經分不出是運動還是緊張。黑夜裡山坡上都不覺得寒冷。

「我夢見我在你面前,經血不停地狂流,流到滿地都是。止不住地一直猛流……你會覺得我很難堪嗎?我也沒想到我竟然敢就這樣對著你說這種事!哈哈哈」

「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說:在你最不敢進入的洞穴中,擁有著你在尋找的寶藏。」他說。

「基本上越是難堪焦慮不安的夢境,就越顯得它彌足珍貴。它會帶著我們走向最核心的內在深處。那絕對是份大禮——對我來說,這非常值得慶賀!又尤其特別的妳來說,我真的覺得妳很了不起。妳就好像……蝴蝶,正在突破妳自己的蛹,最終破繭而出——

我得真心感謝今晚的妳……。讓我有機會可以陪同妳一起,找到內心屬於妳的答案。」他講著講著深吸了一口氣,竟然眼泛淚光。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淚不讓其奪眶而出。

如此的激烈反應,當然讓她嚇了一跳。

「這不是我的戲嗎?你好愛搶戲。」

「對對,真是抱歉。妳才是主角——

「空間裡還有其他人嗎?」他清了清自己的喉嚨,盡力恢復振作。

「沒有,就你和我兩個」

「你覺得經血是什麼?」

「靠,搞什麼——你問這什麼鬼話——」她明顯不耐煩,低聲咆嘯。

「妳冷靜些,先當作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就是個剛出生的嬰兒,你必須教導我,讓我知道那些妳所看見的人、事、物,對妳來說各代表著什麼?又分別從中在當下感受到了什麼——

她往深藍色的山腳下望去,那裏布滿了霓虹光爍,燈紅酒綠一閃一閃的。努力按耐自己的情緒,尋找適合的字眼。

「女性的特徵?高貴的象徵?身上的遮蔽物都被汙染了?好像不得不脫掉,清理一番……那個來得又快又急,根本措手不及。」

「很好,衣物的功能就是遮蔽吧,那被汙染了。妳覺得如何?」

「覺得很痛苦,很不舒服……尤其……」她突然中斷敘述。

「尤其?」

她又安靜了下來,感到侷促不安。

「尤其在你面前,我感到特別尷尬。想逃離現場,想把汙穢一身的衣物全部丟棄,乾淨灑脫。但你又坐在我前面平靜地碎念著,讓我動彈不得,什麼都不能做,感覺自己赤裸裸,像是待宰的羔羊——

她還是忍不住一股惱火地將夢裡的悶氣,往現實中的他丟擲汽油彈,放火燃燒。經過她臉紅氣喘地發洩了一陣以後,慢慢恢復理性。

於是兩人從她停止敘述後,開始陷入一片可以清楚聽見風在呼喚的寂靜;但她沒能聽見風聲,只有聽到其來有自怒火中燒的低吼。

「怎麼不說話?你看看又來了吧;需要你發言時,你就像個啞巴;不需要時,你又嘰哩呱啦——

「妳……又流出來了……」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她羞赧傻眼地一陣驚慌,低頭猛地朝往褲子看去。

「現在就是妳在當時的感覺吧,但少了很多因為汙穢而羞愧的感受?」他沒有轉過頭來地繼續說著話。

「妳是不是在講內心話的時候,就會夢見它又來了。害怕被人看見真實的妳,內在深處的妳,害怕我們之間的對話相處,會讓妳的某些內在不斷流出展示。而妳害怕那會影響著什麼;最終,妳必須得面對處理善後?

老實說,妳會很討厭夢中的那個我嗎?一直對妳滔滔不絕。」

「不會,我覺得夢中的你和藹可親平易近人,雖然有講不完的長篇大論。不知道有多久沒講話似的劈哩啪啦。但在陽光普照下的你,像……

「像……?」

「我必須提醒你,那是夢裡的你,不是真實的你——」她鐵面警告了他。

「我會記得,所以像?」

「像天使」她又緊接著說。「好像我說什麼,他都會點頭答應,會一直支持我,不會離開我。就好像我需要什麼,他也都會不吝給予——

「那妳為什麼會感到不自在,動彈不得?」

「我不想讓他覺得我不好,所以我盡力端莊。我不想被他發現,其實……我也不知道。大概不想連坐也坐不好吧——

「感覺起來有點像正襟危坐地在面對考試,妳會覺得自己當時在接受考核嗎?」

「是有那種感覺在——

「好……那如果我們再換個角度來看,妳覺得這場夢若是搭配著現實來看,妳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她思考了半响,暗晦不明地笑出聲音。

「現實生活中,我的角色是考核人,我要考核你!」她伸出食指鏗鏘有力指向他。

「嗯哼,請繼續。」他宛若等到了什麼,喜上眉梢地終於轉過身來。

「結果,在夢裡的你非但沒有想逃,而是臨危不亂地坦然面對我;反倒是我,出乎意料,如坐針氈。讓自己蒙羞——

她悵然若失低聲喃喃地,像是在賽後檢討自己一頓。

「沒有什麼好羞不羞愧的,其實。」

「如果有一天,妳能從這些妳認為是窘迫的困境,從中發現它背後的意義。妳會大大感謝它的恩惠。別忘了——從自己身上獲得的真理,功效會比由他人身上收穫的大多了。」

「最後,我有個問題。妳不一定要現在回答,但希望妳可以慎重考慮後回答我。」

「這是要求嗎?」

「是請求,是互動。」

「你可以先說,但我不一定會答應你。」

「這樣就很夠了。妳覺得我們互動完後,讓妳感覺如何?」

「互動?哈哈……如何,這就是你們平常所謂的治療內在?」

「沒有誰——能治療你,除了你自己。」他真誠地吐露著自己的角色。

「當然如果妳願意,我可以是妳的輔具。

但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協助,予以客觀的整體觀察與適時的關鍵提問。

當然還有,信任與陪伴。牽引指向療癒歷程的,終究是潛意識。治療者只是在這整個歷程當中盡其所能的提供幫助與支持。

簡單來說,一切治療的關鍵,都是取決於當事人本身。

就如同表演者無法告訴觀眾,他們本身不知道的東西。表演者在做的——只是引起觀眾內心的漣漪,那些都是觀眾自己本身就潛藏的情緒。如果沒有那些因素存在觀眾的心中,他們就無法與表演者一起共鳴。

所以我只是個翻譯者,翻譯一些潛意識裡的密碼讓人們知道——傾聽大量大量日常生活瑣碎的流水帳,保持專注力,盡可能從中發現關鍵,不斷向下挖掘更深一層的訊息,並學習面對及接受。」

「所以,就這樣?關於那個夢……講解完了?」她說。

「很抱歉,沒有完了這件事——」他說。「每一個夢境,可以挖掘的東西與層面太多太廣又太細太碎。每一次的夢境解碼都只是一種約莫值的概念,一種深入潛意識核心價值的概念。

這就很像在寫詩,一種暗中窺物的狀態——解碼的時候,會盡可能地使用夢中的象徵來敘述潛意識所想表達的。

不過我想強調,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是,當事人本身有沒有因為什麼而產生共鳴或任何其他想法。

如果可以,就放手讓潛意識自己說話,而夢者也要盡其所能地表達自身感受。來一一檢視夢者內心與外在現實當中,有無絲毫呼應之處。

當然,那夢的解讀不僅止於此,我們還可以看得再更多更深入些……

但現階段總的來說,就是妳有沒有從中獲得什麼。妳現在覺得如何?」

「我覺得心臟不舒服,頭特別疼,你像唐三藏——」她捏揉著太陽穴處。

「那你一定就是孫悟空了!」他瞇起雙眼揶揄著淺笑。

「這是一門去蕪存菁的藝術,治療跟人生一樣,沒有固定公式。只能以不同的方式,堅持不懈地奮鬥嘗試。然後找到妳適用的。

想不想來點蘋果啊?孫悟空——

「不會吧?!」她轉頭看往他的方向去,他手扶著至少有兩層樓高的黑色鐵柵欄,一臉狐狸相朝她拋著媚眼。

 

他帶著一直提心吊膽東張西望的她,攀過欄杆,爬進一棟種有一片蘋果樹的豪宅人家裡。他要她試著放下防備心,學習與大自然,還有和他相處。

他們以往在山底下吃過的蘋果與這一片私人種植的果實,根本相形失色得太多。她揮汗如雨下吃著自己親手摘下的紅通通蘋果,新鮮多汁的口感,讓她暢快的悠遊其中。

她不禁心想,這樣特別甘甜的滋味,究竟是來自於私人特殊用心種植的關係,還是因為走了那麼長遠艱辛的上山坡路,又或者是冒險挑戰得來不易的果實;當然,也很有可能是三者兼備。

她吃了一顆又一顆。就在她帶著蘋果光澤的眼神,看著他一起享受這頓豐碩的果實之樂時,狼狗兇猛倏地朝他們吠叫,彷彿觸動了警報器。每一次的叫吠聲,都更拉緊兩人的神經弦線,而那吠叫從沒有中斷過,像浪潮般一波未平一波又緊接著席捲而來。不知道有幾隻狼狗在他們身後,但明顯得知的是,牠們似乎並不需要換氣……

他們帶著比來時更加敏捷的身手一路快速奔離,一回生二回熟,逃難時的腎上腺素總讓人像是經過訓練有素的精兵。然而,若偶爾為之,人類將會從中挖掘出屬於自己深藏的潛力——

當狼狗的吠叫聲已經遠離到幾乎聽不清楚時,他倆踩回步行姿態。她大口喘氣淺笑回頭望著來時之路。那條曾經拔腿狂奔流下汗水的道路,顯得與眾不同。

「快樂很好。快樂是無副作用的最佳解藥。」他鬆了口氣笑說。

「我又沒說我快樂——」她把一桶冰水潑向他。

「是我很快樂,取悅別人太難了。」他對她抖了一下眼皮。「何不取悅自己,讓自己快樂些?」

「從小到大我們都在取悅別人,結果最需要被取悅的——其實是自己。

很多時候,能讓妳感到真正喜悅的目標,並不真的在遠方,而是在於整個過程當中。我想選擇走得慢一些,不想因為趕路搭車而錯過了沿途風景。如果一開始我們用搭車的方式,就沒有機會享受到那蘋果之樂了,對吧?

還有運動會製造腦內啡產生幸福平安感,所以運動是快樂的朋友。」

「我沒有運動的習慣,所以——」她無所謂聳聳肩說。

「習慣只是妳處在無意識狀態下的動作,當妳有了意識以後,妳就有選擇——要,或不要延續這個習慣。」他應聲接了下去繼續解釋著。

「當一旦妳發現自己有了選擇,妳就清除了這個習慣。即使,妳選擇跟之前的習慣所表現的一樣。那麼,此時此刻的妳已經改變了。因為那是妳這一次有意識的選擇,不再是習慣

而妳的下一次又是另外一次新的選擇。每一次都將會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有不一樣的選擇。」

有意識的稱選擇,無意識的叫習慣

 

「快到頂了,再過幾分鐘就到了。妳需要休息一下嗎?」

因為狼狗的幫忙,讓他們再度出發時,好像才走沒多久,已然接近山頂處。

「不用了,反正我走得也不快,很像在散步——現在。」她幾乎完全有了新的樣子——比剛上山時憔悴面貌多了幾倍的精神。體力也越來越好。走著走著都不覺得疲憊了。

「如果沿途的大汗淋漓就是在為最後的攻頂鋪路,那麼還會覺得那些汗流浹背很討厭嗎?」他將眼光轉向山頂。

 

終於,踏上頂端的他們。盡收眼裡的是山下繁華城市的夜景,燈火璀璨一閃一跳耀動著他們的呼吸。兩人窸窸簌簌地踩過滿是露珠的草地。遙望整個迷你的低窪市區,以及山腳下他倆剛出發一路走來的起點。

放眼望去,平日所困擾糾結他們的塵世,而那裏也正是守護他們的家,滋養他們的棲息之地。唯有置身高處,你才能宏觀一切。讓執著都變得渺小。

出發追尋,體驗感受,獲得歸來——出發,是為了能夠再一次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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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alancelu5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