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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會場時,伊莉絲馬上就認出他來。

「伊森!」她朝他的方向揮手,下巴對著上空天花板點了一下。

「夏克緹也來了」他說。

「我看得見——」她轉身開步引著他們入座。

「格拉斯,再安排個位置出來——」伊莉絲對在一邊的格拉斯吩咐。

「沃爾呢?我需要先跟他打個招呼嗎?」伊森等候她的發號施令。

「你跟我來——」她綻放滿臉的明媚風光。

「妳在這邊先坐,我等等回來。」他轉向夏克緹。

「我不是今天才出生的,你大可放心。」

她揮揮手趕他走,別過臉去洋溢著幸福。

 

這掛名沃爾抬頭的年度慈善義賣會,什麼都賣只要有愛。最主要贊助的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菸商。站在台上舉起麥克風發表感想的是那菸商老闆,說他們能有機會共襄盛宴,都得要感謝一路上沃爾的提攜。並順勢強調提起自己的年年出席是早年受到前輩凡善必躬親的精神影響。如今當然要仿效親身實踐所學的榜樣,同時也捐獻自己最大心力。待會可以從拍賣品項中,看見來自他們的心意。

一場慈善義賣大會,頓時變成一個小粉絲頒獎給沃爾終身成就獎的典禮現場。

她一向討厭恭維場面,縱使目標是他父親。她都覺得噁心。如此海派的應酬場景,看在沃爾眼裡,則捲起無法遮掩的狂喜。滿臉盡是快意的寫照。心底竊喜得臉部肌肉都要僵化。

他就是熱愛這種感謝自己的場景。他要全世界都肯定他的付出,讚賞他的不吝珠玉他的慷慨。這就是他人生的目標,日常活力的來源。他需要被人膜拜,而所有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整個過程必須完美。不容許有一粒沙一陣風是沒有經過他的首肯,就從他的眼前飄過。

「我們現場所看見的是最頂級的煙草——飄飄欲仙。這名字呢還是我們寰宇創辦人沃爾所親取的。」

沃爾抽的通常都是聚會朋友應酬供奉的雪茄,他自己本身不抽這些東西,說幹嘛要把錢花在菸商上頭。吸菸對他來說,就是有味道的呼吸。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想要花錢在這上頭。甚至還上癮?厲害吧!全台灣比他有錢的找不出半個。他還解釋說自己不是為了省錢不抽煙,而是要把錢花在對的方向,美的地方。

而對的方向,美的地方在哪呢?不知道——總之,不是在吞雲吐霧裡頭。

其實說穿了能讓他感到飄飄欲仙的——是當他聽見對方告訴他那菸草來歷價值不斐時,因為可以免費享用而覺得自己賺翻了。那可以讓他樂上天堂的程度,往往都是採以標價來衡量計算的。

「最後我們請命名人沃爾,來與現場分享幾句關於他生活中,快樂得飄飄欲仙的獨家秘方。掌聲歡迎他——

「你猜他會講幾句?」夏克緹直視前方舞台問,。

「妳是問我希望還是經驗?」伊森不偏不倚地說。

「希望」她說。

「半句。」

夏克緹提起一邊詭譎的嘴角。

「希望——」她說。

「我不太適合參加這種場子」她又接著娓娓道出。

「沒有人適合參加這種場子」伊森迅速回覆。

他瞄了一眼台上。稍稍往她前方傾斜假裝在確認些什麼,撢一撢鞋子表面灰塵。

「但有人是真的天生熱衷」他說完後挺回上身。

伊莉絲緊閉了雙眼又睜開,朝左邊緊鄰著他們的座位方向傲然睥睨了一會兒。

曾經處在日正當中的燦陽決定,是時候埋沒地平線後,但世界似乎想抓住青春的尾巴,為自己瘋狂歲月做最後掙扎;視線所及之處,仍舊一片前途光明。

「謝謝大家的盛情難卻。我這獨家秘方,其實就在現場。你們每一個人都能看見他——各位想不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啊?」

「想——」一股氣勢群起鼓譟著。

「那我們現在一起熱烈歡迎他到台上來好嗎?」

「好——」被激起好奇熱情的現場,以為是什麼特別節目就此展開。

「讓我們歡迎——伊森——」沃爾喊著。

那閃電般瞬間,仨人自成一個世界。伊莉絲與夏克緹一左一右不約而同轉向坐隔中間座位的他,倆個人眼都不眨的定睛望著那被凍傷的人。他內外完全凝固住定格著。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腦細胞完全當機——

夏克緹一看就知道。小小扯著他袖角,動作小到伊森幾乎沒有感覺,繼續感受那椎心蝕骨的冰凍。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伊莉絲像在許願一般地對著他提醒。

「妳真的不知道?」他依然屹立不搖直視著前方。

「我發誓——真的不知道——

全場震耳欲聾的期待歡呼,持續沸騰的氣氛完全被屏除在外,半點分貝都打進不他個人世界。分針秒針彷彿趕時間變得古怪,越走越快。而他的世界忽然緩慢下來,幾乎靜止不動。

舞台上下的兩人互相遙望彼此。讓伊森整個人變得更加敏感聚焦。

他可以感受到自己脈搏在跳動,咆嘯血液在四處流竄。蜂鳴聲音在他耳裡鼓譟。全面性的僵直顫抖控制著他。

他盡可能的費力深呼吸一個循環,使盡吃奶的最後一口氣活化凍僵的身軀。掙扎緩慢從有如強力磁鐵般座位,努力拔起了自己。全身纏包裹覆拖曳著如上百斤重的金屬銬,他步步謹慎踏實走著。艱困的往沃爾方向邁進。那是一個極度需要保持平衡的向前奮鬥,才得以接近彼此同極的場域。一個稍有不慎就會被衝撞得鼻青臉腫體無完膚。

若想知道對方可能在想什麼。調頻。秘訣在於——設身處地。但目前受到劇力萬鈞強烈攻擊的腦袋,快速運轉到幾乎一片死白的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他知道他必須迅速恢復,至少以最快速度痊癒——好面對他。

當他漸漸步行到講台一旁時,跟著群眾節奏鼓掌的沃爾,帶著彎刀般微笑將他擁進自己面前。並在眾目睽睽的台前給了一個仁慈像父親的懷抱。

「我還需要介紹他是誰嗎?」沃爾說。

現場的熱情掌聲,還在延續——

「看來群眾的歡呼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沃爾給了台下一個眼神。

整個現場靠著掌聲一呼百應你來我往的。彷彿兩人登台的是一個深入談話的開放性節目。「請伊森跟我們現場打聲招呼好嗎——」會場主持人抓到了一個空拍。

「哈囉——現場每一位慈善大家庭,親愛的你們,今天過得好嗎——」他刻意拉高音調順勢接住了主持人的球。

原有的熱情浪潮現又更加推波助瀾,向上翻滾了一層。與此同時,他的眼角瞥見沃爾往後退了好幾步。彷彿前方有機關埋伏。

「哇!你們這麼踴躍。我還以為我來到了TED演講舞台會場——但我沒有要主講的內容——甚至於我現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縮了一下頭東張西望,佯裝成婁阿鼠的樣子。

這是他非常擅長的開場氣氛,台下笑聲此起彼落的回應著。

「我猜你們現在一定以為這是Set好的娛樂節目對吧。但老實說我現在的狀態跟你們差不了多少,一樣沒有搞懂現在的情況是……?」他挺著歪脖子朝向台下,對現場民眾示意求救。

「不一樣的是……你們在下面笑,我在上面硬凹——真的,我想這的確是一個即興節目——而我正莫名其妙的在『被即興中』,懂嗎?!」他對台下使了個尷尬表情,讓大家先笑了笑,又響起一片波浪般的掌聲。

現場觀眾好像就剩下鼓掌的功能,一路憑藉自己掌聲來與台上來賓主持互動。

「所以這個負責傳播友愛的主持人啊——您打算這樣讓我乾多久呢……?」他眨眨眼明擺著詭笑地直接把球扔回去。

「你們說我們伊森是不是很適合主持節目呢——」沃爾途中攔截了球。

台下又響起肯定的回應。

「伊森有沒有信心做好這個新節目呢?」沃爾說。

「不好意思——您今天這樣突然兩次Cue我,我心臟實在承擔不起。」他學起小哥費玉清的柔軟姿態,左右輕擺對著沃爾與觀眾訴說。

「不過更令我感到驚嚇的是——主持節目這檔事雖然我是主角,但本人我可還是透過報上才得知自己的近況呢——所以您現在問我要信心,我還是得需要準備一下。謝謝各位的厚愛,沒什麼事小的我就先行告退啦——

他雙手合十後作揖慢慢往外圈移動。

「怎麼才上來就要走呢,我們都還沒看過癮呢!誰說沒事了」沃爾說。

「是,您還有事兒?」伊森說。

「這剛主持人才在問我,有沒有什麼快樂的獨家秘方?常言道這個做慈善的心呢——就是永保快樂的良方。而伊森呢,難得來我們的慈善拍賣,我要藉此機會好好表揚他。伊森平常呢就身先士卒幫我做足了樂善好施。

這有時遇到病患經濟拮据想要賒帳,他怕我們會不同意,所以呢——就暗地裡,偷偷墊錢給這個病患。」

伊森一聽,臉色驟變,鐵青之中泛起蒼白。

「這並不是鼓勵大家都知道來伊森這,可以不必付費可以賒帳喔。」一陣哄堂笑聲穿越了他們兩人。

「這些錢其實都是伊森個人自掏腰包買單的——我是想告訴他,我個人感到非常的欣慰,很感動有他這樣的付出。我因為他而驕傲——

伊森舉起麥克風等現場聲音稍微緩和一些後,趁勢表達自己的感謝。沃爾對他擺了擺手。

「他以為這事只有自己和病患知道。不過,我怎麼能不知道又怎麼能袖手旁觀呢——當然,我通通都知道。因為這是好事嘛——可以與我們一起商量商量對策。這回兒沒有人不知道——國內我們伊森收費價格已經是業界最低價。為什麼他還撐得住?不就是因為有我們寰宇支持著他嗎!

我欣賞這年輕人的理念,有熱情有抱負,還堅持付諸實現。他是一個為夢想而活的人。從我遇見他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這傢伙與眾不同,獨一無二。

當然對他的支持鼓勵,我也說一不二。從來沒有吝嗇過。希望社會大眾能以他的故事為鏡,活出自己的可能性。鼓舞更多人找到自己的夢想,實踐它。最後一同回饋這個社會。

我希望我們伊森現在生意聲望這麼的如日中天,可以再更上一層樓。主要不是因為業內最便宜啊。」引起台下一陣笑聲。

「讓我說個其實吧——這種價格,基本上就是在做慈善——對不對?」

帶起一波高昂歡呼聲。而他就如活動式人型雕像,靜持著麥克風乾杵台上罰站。

「還有我想強調的是,我們真心期盼能夠幫到我們經手的每一個病患。這是需要透過大家長時間努力支持,需要大家一起互相照顧。才能辦到的事。也希望有機會能夠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各司其職,讓我們社會上下每個角落所有人都不遺餘力團結起來。將美好的善意宣揚傳播下去——

一波鼓舞直入人心的氣氛,伴隨著沃爾將伊森拉起手舉向天空時,到達尖峰。

「最後,敬請期待我們伊森新的廣播節目喔!你們說好嗎——

一記外帶警告的重拳與鼓勵一起,輕輕又深深的落下。

 

沃爾黑鐵著面緊盯著伊森。

「不管你這件事做過了幾次,我可以既往不咎。我也可以接受,或許之前你都不夠清楚我的意思。不論如何,我都要你明白——那就是,這件事沒有下次——聽明白了嗎?」

他沒有一點作聲,兩人臉上釘著嚴肅緊繃神情,毫無閃避直視對方。彼此各執一方的堅持,彷彿油罐車一路開進了死胡同,兩廂對峙。誰也不願多作退讓。

「我不知道這會兒——你是不同意還是不夠明白?」

「我是真的不懂——這事到底是怎麼妨礙到你了?明明你就一樣分毫不少的在賺錢,而這錢是我先代墊的;」他的五指按放在自己胸脯。「用我個人的薪資代墊的,又不動你一分一毫的!我真不明白——這是我跟病患之間的事。對你到底有什麼影響啊——」他加重語調,刻意強調。

沃爾舉起手揮了揮要他停止發言。

「我以為我已經表達得夠清楚了——」他睜圓了充滿血絲的雙眼。

「不!你是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但我就是無法理解啊——

「那看來,你是不同意囉?」

「為什麼?我就是不懂為什麼你——」伊森掙扎著。

「為什麼……?!」沃爾旋緊了眉頭,朝他傾身冷冷微笑。

他傾斜的身上散發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膽顫的寒意。

「我想請問——現在是你老闆還誰老闆?」

「你問我要理由?還要為什麼?」沃爾緩緩搖著頭站起身來說道。

門突然開了,走進來的是伊莉絲。而他們倆沒有一方因此收斂自己的態勢。

「怎麼?現在讓你做點事——還要我給你理由給你交代好說服你——是嗎?」

因為在走廊上快步疾走的她感覺苗頭不對,立刻破門而入還氣喘吁吁的。便伸手抓緊了伊森手臂捏了捏提醒著。

她對向沃爾綻出難得一見乖巧可人的言笑晏晏說著:「爸,車準備好了已經在門口等了。我們快走吧——

「說那什麼鬼話——你以為你真的能為我賺到幾毛錢啊?」沃爾瞇起雙眼話鋒一轉越過冰冷空氣。俐落像鋒利刀片,朝他脆弱無所防備的內心無情的絞割著去。

「我要靠你幫我賺錢啊,老子我早就餓死了。你收那什麼價位!

我一直讓著你,支持著你。那是因為我把你當作慈善機構,我就當作捐錢做善事——寰宇也就不用一天到晚創作噱頭,製造新聞。

我會贊助你——那是因為我在行銷我自己,因為我比你們誰都還要清楚!做善事對我有多少好處——

他對向天花板伸展柔軟著自己潤紅粗短的脖子。

「千萬不要不要——搞不清楚狀況!」他對著伊森點點頭。

「不要搞不清楚——你是誰!不要忘記你可以有今天的成就,到底是誰給你的?你可以健忘……記憶不好沒有關係,就讓我來提醒提醒你——我可以給你一切,自然就可以拿回一切。」

他轉開了門把,回望房內。拋下了結論。

「我要拿回你的一切,甚至將你摧毀……簡直是易如反掌。

我要再次好心好心提醒你啊!你可以不接受不同意。當然,你也可以來挑戰——但,老子我,說了算——

當沃爾一拉開門扉還沒跨出門檻,即正面對上了夏克緹。原來她一直守在門扉的另外邊候著。兩人帶著高焰的火眼金睛互相瞪視了一會兒。

「又一個愛擋路的。」他嘴裡嘟噥著。

最後,在沃爾留下一抹懷有鬼胎的貽笑後,接著沉穩地繞開了原有的路徑。與她擦身而過。

當你認為別人很擋路的同時,對方可能也很奇怪你為什麼老站在路中央……

緊隨著沃爾一起步出門口的伊莉絲,帶著惶恐眼神空洞地滑掠過夏克緹,彷彿行走在高速公路上一定會歷經指向的綠色路牌,不過上頭卻標示著此路不通。

房裡灑下在兩人周圍的光線迷幻猶如夢一場,是透過菱角不勻的玻璃窗,折射著落日閃耀眩目的迷幻光彩。傾盆大雨後的暮落時光,山坡草原仍綠意盎然,牛羊狗兒意興闌珊地在坡上散著步,生氣蓬勃的大地不為所動的散發著自然清香。

如果可以回到人生關鍵的當時。而擁有選擇的你,還會再選一樣的路嗎?這個問題,他並不是第一次捫心自問;當然這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她開始暗自揣摩著適當的時機點;想著怎麼問,又該從何問起……

彷彿禿鷹不斷在殘骸上方盤旋,琢磨檢視著現場情況,思考如何接著後續。各自咀嚼著沉默的兩人沐浴在夕陽餘暉下,並肩步行。正感受那沉著的生命,無疑就是一場浩瀚無垠的偉大恩典。

拒絕與接受同等重要。別說自己無從選擇,要永遠珍惜能夠說不的自己——是多麼的美麗。

一連串的不幸運,造就現在的他。但,又是什麼讓一個人無法做出選擇,並勇敢承擔面對選擇後的路呢?

人們害怕選擇,是因為害怕之後需要面對的承擔。而那可能將會毀了原先擁有的一切。汲汲營營苦心追求的一切。有時候並不是被打回原形,而是比原來的困境更加的險峻。

那不是重回起跑線,而是被驅逐出場——

離場時哀號的薩克斯風瀰漫了整個空間。

在那樣的台上,連呼吸都是奢侈般艱鉅。沒想到殘酷的是下了舞台,考驗才真正開始。但其實他不是沒料到,只是不知道;下一場的提心吊膽何時會再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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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alancelu5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