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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把你當朋友,你應該也是吧?!」夏克緹問。

「嗯?」伊森說。

周邊湮起的霾塵與光芒四射低垂的暮陽彼此相互交錯著,協同填滿之間的空隙。因步行晃起的髮絲遮掩不了她的擔心。始終低頭逕自地走著。

「妳還好嗎?」

「唔——這是我的問題——」她終於抬起頭轉望向他。

「我們是朋友對吧?」她說。

「當然,吞吞吐吐的——想說什麼啊?」他高吊著一邊的眉毛。

「就你,還好嗎?」她說。

「通常……這種富含哲學性的問題,太過開放不好回答。」他搖搖頭。

她仰望天空掀開著嘴,然後咬牙切齒。

「跟你溝通真是辛苦——你難道就不能像個正常人有個正常會話?」

「唔……一個非正常人類跟我要求有正常對話……哈哈好啦!其實作我朋友很不容易超乎妳想像。因為我本身也不是一般人——

她直接瞪進了他的雙眸。閃過一道電光石火。

「如果你要用迷糊仗來挑戰我的耐性——放棄,向來不在我的口袋裡。」她幾近吐血的繼續對話。「不過這點我同意,因為我也沒有什麼朋友——重質不重量嘛——真心能夠進入你世界體諒了解你的,一個就夠了。我有了,剛好也夠了……感情需要經營,但我經營不來,所以我們的感情一直都是靠蓋婭在經營。

但我相信她很樂意——因為她也就我一個朋友哈哈哈」

氣氛因為她破口大笑而止跌回升,一股暖流就這麼突然注入他本質孤獨的體內。

他打從呼吸第一口氣開始,就沒有緩衝地莫名其妙摔入成人的現實世界。不懂何謂童年的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活在特定獨立空間裡。在尚未成熟雙眼仍處模糊不清時,就能感受到那世界毫無人性的冷眼對待,促使他成為不得已的自己。

他的原生家庭甚至是周遭環境向來對他極度不友善;不允許絲毫空間的示弱求救。否則立刻遭受毒如蠍子冷嘲熱諷的撻伐。與背負著那一輩子也擺脫不了,深深刻烙在骨子裡的重罪。

出生就是一項無法洗滌的罪業。嚴重干擾他人也毀滅了自己。瘋狂如暴雨,巨力如海嘯的自責與不平矛盾;讓他將自己與外界之間築起一座又一座的高牆,上了多道繁複的門鎖。

遺世獨立。聽不清看不見,可以讓人好過點。

他不斷在猜,那扇門的隔音品質究竟好不好,是好到一句話都聽不見;還是不好到字字句句都清晰可見。又或是在這兩者之間,模糊但關鍵。到底落在哪個點上,他真的毫無頭緒……

「老實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好跟不好對我來說已經沒那麼重要——或者是說,我可能有點習慣了;」輪到他俯頭對著自己的雙腳說話。

「我想——還是理念不同吧。」

當他好像正要開始訴說些什麼的時候,她滿懷期待糾結的等著。而那一句蹦然跳出。忽然終結。她耐心等到的,是一波無止盡的冷冽寒風。吹響了她的頭疼。

「沒了?」她緊盯著他說。

「不夠嗎?」他打轉著自己眼球。

「這是我歸納出的重點啊!」他說。

她乾望著他。枯站了半天等到開獎作業結束,結果卻只差一個號碼,就能拿到最低門檻的獎項。

「這還用得著你來告訴我啊?」她繞著眼珠,牙齒咬著嘴邊肉不放。

「是,社會大眾或許還不太知道——但是……我欸?他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是當我瞎了嗎!我跟你深度相處這麼一陣子,不都是明擺著嗎……

「既然是這樣,那妳又問個什麼勁啊?」

「我問的是……我想問的是……

她撇了一下頭。「算了。」

她呼出憂慮的氣息說。「我相信你會度過的——不過,如果有需要傾訴的時候,我希望我能是你優先的對象。因為我們很像……我們都一樣……」她追蹤著遠方白雲,像是怕它飄走似的。

「同類嗎?妳也太看得起我了——」他浮現一抹放棄的譎笑。

「說真的妳絕對比我優秀多了。其實我並不像妳認為得那麼好,我甚至不是不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

那呼之欲出的眼淚,在他撇向天空時。悄悄埋入枯黃的草地,滋養了大地。

世界就是這樣——你不要的,總有個地方會需要……

「為什麼這麼說?」她問。

她會問,不僅因為她是個記者。而是她真的渴望知道所有關於他的事,過去的故事。現在,還有未來的任何可能式。

他在心裡長嘆了一口氣,以為這樣就可以吹倒所有擋在眼前的高牆。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對妳和盤托出」

「答應我,別讓我等看了報才知道——

「那是當然。不過,還是謝謝妳給我的力量。」

如果她知道了,他的過去。她肯定就不會這麼對他說話的——這是他在心底對她最深的自白。

一直以來,他總是呼籲最好的醫生是自己——病人終究會成為自己疾病的專家。如果他有走過來的話。

但其實只要在途中,他就能成為自己的專家。接受及給予,是同一件事。

從容就義,之於美麗。面對大鯨魚,小蝦米——即使看上去無能為力,至少也要在垂死前做過奮力一搏的掙扎與努力。人生重要的,向來不是看你的生命能活得多長久,而是在有限的時間裡——你是怎麼活過來的?

隨著腳步無聲前行,走過一路的遺落,回想起過去……揶揄起曾經的自己;什麼都沒有,卻還懂得妄想。

怎麼又給忘了呢,一無所有的人啊,最適合做夢了。

天空中的暖陽以愛壟罩,而他像走在夢裡,一路摸黑前行。

 

 

「教我吧,你上次說的觀落陰。我想見她一面——」她望著他笑了笑。

「妳準備好了嗎?」

她點點頭。

「閉上雙眼,向妳自己的內在呼求,呼求她。祈禱,向內在祈禱。希望她可以在妳的夢裡現身,因為妳——想見她一面。告訴她——妳有多想見她。讓她知道。」

「但是——」她打斷了對話。

他舉手示停,一如交通警察那樣。

「妳就先試著做,做的途中有問題再說——

「如果我沒有認識你,我一定會覺得你在耍我,你知道……

他用食指擋在嘴唇前,噓了一段。直到她停止發言。

「但你認識我了。」他說。

看著她緊閉雙眼,還有嫩白剔透的眼皮微微顫抖著,他雙手合十望向天空祈禱。

有沒有哪一天還有機會能夠與在乎的人冰釋前嫌?

或許沒有那一天。但還是願意相信嗎?可以在心田裡圓滿這一切。因為,他也有這麼個過去,害怕失去一個人。直到某一天開始討厭對方。

在心底深處感受著,在腦海裡想像一下——你不爽著一個,你一直非常害怕失去的人。不敢開口訴說;你有多不爽多討厭對方的時候。單單是因,你更害怕失去。恐懼的迷霧,團團困住並戰勝了厭惡。終於,你還是失去了他——

多麼荒謬的理由,可笑的結果。而你懸在那裏頭,反覆掙扎著……

寒冬會過去,暖春會來臨。一如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在回程的路途中,她聽他說著。

他的生活裡,經常摻雜著一種自我恐懼與自我懷疑,然而又不想放棄的複雜情緒。於是,只有想辦法讓自己堅持下去,那就是心無旁鶩緊盯著前方目標繼續努力。

走一步是一步。一步之後又接著另一步。

其實走在困頓之後的,是另一次突破

在他們兩面前,倏地從側身出現一台深藍色大型貨車。離去途中擦撞到為保護夏克緹的伊森,兇猛如野獸的它,始終沒有煞車或偏移軌道。他使勁攫住她回身而反擋的手肘因此破了相。她正面凝視,與他之間沒有存在著分毫距離。她看著他,而他回頭緊盯著它。那台車身印有永康藥廠的字樣。衝著一股膽妄狂傲駛進了前方地下停車場。

 

夏克緹在黑壓壓一片的地下室走過,眼角瞥見門敞開的廁所裡。坐著一個熟悉身影的歐巴桑。讓她又折身回來。

映入眼前的——是無比的震驚——那歐巴桑定望著她,像是已經坐了很久很久,只為等著一個人出現……

與此同時的他好像也在等著哪一天,等她真正認識了他的全部。到時候,她會如何看待他呢?還能以現在的方式相處嗎?又或者是,完成她當初接近他的目的。

都好。他或許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著最害怕的那一天——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他當然明白,其實自己就是決定那天是否到來的關鍵人物。帶著未爆彈生活,也許就在哪一天主動引爆,將自己炸個粉碎。都不願因意外而措手不及再度迷失。

與其被動讓人決定自己的未來——他閉上眼,讓選擇流淌而下……那淚水像接了壞掉的水龍頭,緩緩穿過陡峭山峽,越過田中細川,經過深邃低谷與窪地,回歸流入大海。

醒來後的她,望著極有份量的枕頭全然濕透。還是無從得知自己到底哭了多久。但她哭得筋疲力盡,從灼熱刺痛的鼻腔對她所發出的訊息看來,可以知悉。每一次輕緩的呼吸,幾乎都要撕裂她。

她躺回床上感受著自己體溫;也感受著從前他躺過的地方,彷彿還積存著留給她的餘溫。她是哀傷;覺得氣力放盡全身癱軟。但如果可以,她會寧願一直這樣躺下去。她沒有認為這樣不好……甚至還挺溫暖的。

對她來說,發現彼此共通的連結點,就跟在黎明前看見當空皓月一樣。一種遙不可及的幸運,又隱約透著平凡動人的幸福。

 

「這事兒本來是很簡單的;但現在……」他搖搖頭。

沃爾緊咬沉默的同時一直撥弄著手上唯一的戒指。象徵著忠誠專一不二的幸福。

「好吧——我就這麼挑明著說吧!我不會失信於阿奇爾,我已經答應他要幫忙了。妳知道這意思……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就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呢?」

「該死的現在連妳也問我要理由!」他對她舉起攤向頂空的手掌。

「如果沒有我,還能有妳嗎?如果沒有我,妳還能遇見他嗎?而妳又能有現在的生活嗎?知道嗎——妳變得像他一樣愚蠢!變得跟他一樣忘本!現在你們倆怎麼著?想聯合起來跟我作對了是嗎?!該死的——想像一下妳她媽的在天上有知會怎麼說妳?我會說妳她媽的真是白生妳這個女兒了!」

他率先一步,啪的應聲。切斷了那緊繃到不行的兩端,搭建在空中的弦線。他別開與對岸的她交會的視線。轉過身去,再斟滿一杯品質最不尊貴的紅酒。

低劣的酒品,容易令人醉讓心碎。但該死的是,他現在想在自家裡找一瓶能把自己灌醉的紅酒,卻比登天難。

 

「為什麼總是有這麼多的事,擋在我們中間?」他說。

「這些藥,健保會給付。」伊莉絲說。

「去他的健保會給付!這是整個國家在支付,是全國人民在買的單!妳這樣根本就是助紂為虐牟利奸商!藉由那些人性弱點,打著激勵人心的口號。為了養生健康創新。不斷投資研發新科技,最終獲取大量暴利,養成了家財萬貫的商人貪得無厭永不饜足。病人呢?只能陷入暗無天日,沒有盡頭的困境。生活只剩藥物,還有他們賴以維生的絕望。

在這種環節底下,要妄想看見自己的力量?哈!可笑的是——他們懷裡能抱有的——就是那無窮無盡無休止的嘆息而已!」

「你怎麼能這麼說……他可是你的朋友——

「我會把他當朋友!就因為他是妳堂哥!因為他是你忠誠的堂哥,他忠誠於你們家。重要的是,妳爸……;但這是兩碼子事。」

他閉上雙眼不忍心看著她說。

「他一直沈迷於賭博,你們這樣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這是老調重彈了。妳也知道的……

她的視線一直緊緊攫住他的眼皮。彷彿怕他睜眼的那刻她不在。又或者是在等著他睜開眼的那一刻,但他沒有。他始終是牢牢的緊閉著靈魂之窗。一如他剛來到這世界之時。

「妳知道我一直在經營什麼的,為什麼要挑戰我的信念?」

輪到她轉過身去閉上雙眼,面朝窗外樹梢遠在天空的那一端。但就連一直以來默不吭聲的樹梢,彷彿也在對她提出無言抗議。號召身上所有枝節葉片一起向她搖著頭。不消睜眼,她都感覺得到。而又或許是先看見了才闔上雙眼。因為她不想再接觸任何挑戰,也經不起任何有關於拒絕的壓力。

就跟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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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alancelu5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